这是来到岛上第二天,时间是下午两点。
昨天的好天气就像是幻觉一样,如今天空上堆积起了暗沉沉的乌云。
劝说工作还在继续,不过看样子也需要暂缓一段时间。心急就会得不偿失,我这样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回到了一楼的大厅。
初濑那边应该还在苦战吧。不过我去帮忙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如果变成两个人一起上的局面,就难免会激起对方的猜疑心了。只能相信她,交给她去办了吧。
根据天气恶化的趋势来看,明天或许就不能随意行动了。应该趁现在的机会,把能干的事情干掉吧。想着我便走出了玄关。
其实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到了现在,我对这座岛还是一无所知。
这座岛究竟有多大?是什么形状的?还有些什么其它的设施?附近是否真的没有陆地?我甚至都还没有亲眼验证一下,实在是太马虎大意了。
我不觉得随随便便就能找到跟主办者相关的线索,但什么事都要试试才知道。改变了视野的话,看到的东西应该也会有所不同吧。
先登上展望台看看。我沿着洋馆边的楼梯走了上去,台阶是木材搭成的,简单而质朴。我出乎意料地很快登上了顶部,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突然一阵强风吹到我身上,我差点摔了一跤。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放眼望去,终于明了了这座小岛的全貌。这岛的形状像是洋葱,或者可以说像缩小版的澳大利亚吧。感觉整个周长不到五公里,步行一圈估计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吧。
能看到下面就是洋馆的屋顶,还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赤铜色。看起来那种构造一方面是为了承受岛上的强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适应山城的倾斜度。
再多探索一下岛上的情况吧。我朝海滩反方向的楼梯走了下去。
走在一条近乎山间小道、光线十分昏暗的下坡路上,我偶尔看到,郁郁葱葱的森林中闪出了人造建筑物的影子。
准确地说,那应该用废墟来形容吧。只剩下石制的建筑外墙,一块块都黑得像炭一样。有可能是个晾晒场吧。
看上去就像是为了毁灭证据,用火焰喷射器烧过一样——
不过怎么可能呢,我想着摇了摇头,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我一路下行,来到了海岸附近,就看见一条柏油路延伸在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轻型卡车,这个款式看着很陌生,好像是辆电动车。
在这条铺设好的道路尽头,能看到有绿色的栅栏。我走近了一看,那里设置着几片网球场。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草地全都非常杂乱,跟洋馆中庭的情况截然不同,就算说得再客气也很难称得上整洁。
栅栏上也到处都破了洞,这不是光靠兔子能干出来的,或许还有鹿吧——
“咦……,音羽君?”
我的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网球场外面的一条长椅,有一个女人正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她露出了带有歉意的表情,是宫古里莉。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看起来是方便运动的衣服,但感觉不像是散步途中在休息的样子。她右脚上的袜子脱掉了,整条右腿伸展在长椅上。
“你的脚……、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啦,”宫古耸了耸肩,“稍微碰了一下。”
碰了一下……?我靠近她确认了一下,她脚踝附近已经变成了紫色。她的肤色本来就比较淡,这么一看格外明显,我能够体会到那份痛楚。
“你说碰了一下,到底是碰了什么?”
“那个。”宫古伸手指了指。
在网球场外面,柏油路的中间,掉落着一块垒球大小的石头。
“……看起来你应该不至于是踩上去了吧?”
我严肃地问了一句,宫古苦笑着回答道:
“是石头飞了过来,砸到了我的脚上。”
“是有人扔过来的吗!?”
我不禁拉高了声音,她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做出了肯定。
“我当时在散步,突然就扔过来了呢。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不过我想那个人应该不是瞄准了扔的,毕竟看样子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外扔过来的。”
“必须尽快治疗一下……。我们回洋馆去吧。”
看她好像没法走路,只能由我背她走了吧。然而宫古却摇了摇头。
“没关系,刚才小初濑正好经过呢,她会拿急救箱来的,还说会叫剑埼先生一起来。”
她显得很坚强地说着,但声音却在颤抖。
初濑肯定是为了说服宫古而来找她的吧。能够尽早找到她倒是件好事,多少也能打消她的一些不安——
不,等一下,我察觉到了可疑之处。以初濑的体格,她是背不了宫古的,所以她只能去叫别人,这一点没什么。但宫古是被别人袭击了,说不定袭击者还藏在附近。既然如此,初濑为什么会留下宫古独自一人呢?
我正在沉思着,宫古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真的没关系啦,完全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很快就能走了。”
“你没看到是谁动的手吧?”
“嗯。”宫古低下了头,回答道,“不过呢,我想这多半应该是警告吧。”
“……或许是吧。”
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思路。如果从森林里的斜坡上往人行道扔石头,砸中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吧。就是说,对方是想好了扔不中也无所谓的。因为就算扔不中也算是警告。
趁这机会,我向她问了起来。“宫古小姐,你果然是这次案件的……?”
“啊啊……,这个嘛。”
她的目光落向了网球场。那整齐纤长的睫毛,显得有些无依无靠地摇动了起来。化了淡妆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泪痕,我仿佛体会到了她心情,感到特别揪心。
最终她说道:“是啊,我应该就是被害者吧。”
“……对不起。”
我立刻低头道歉,她说着“没事啦、没事啦。”苦笑了一下。
这么看来,扔石头的那个人有什么目的就很明白了。他是为了防止宫古利用别人的同情收集投票,来敲打敲打她的吧。意思是你不要干多余的事。
我坐在了那条长椅旁边。“你还是弃权退出吧。”
“没用的啦,我想主办者方面是不会同意的。至少,在今天的评议结束之前是不可能的吧。”
“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一直待在房间里吧。食物我会送过去的。”
“是啊。”她的表情稍稍平和了一些。“就这么办吧。”
“好,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或许我有些靠不住,但怎么说也是个男人。看到平时都很精神的宫古变得这么虚弱,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我挺了挺胸,她用余光偷偷看了我几眼,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哦”。
“干什么要道歉啊?”
“你想,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把你给卷进来的吧?碰上了这种事情。”
“不。”我被弄来肯定不是因为宫古推荐了我的缘故。“我觉得这跟你没有关系啦。倒不如说,更有可能是我把你给卷了进来。”
看到宫古露出了一脸意外的神情,我向她解释了起来。
“你难道没有察觉到吗?成为评议对象的案件,知名度全都是很高的。剑埼先生的案子我是不知道,不过应该也很有名吧?”
“嗯。”宫古点了点头。
“包括这次的案子也是,我曾经在新闻里看到过。主办者方面选择的,都是审判员制度开始实施之后发生的著名审判案例。所以说,我的案子会被选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原来如此啊。”宫古摸着自己的脚说道,“确实,我只是被害者中的一个而已。死者家属至少有六个以上呢。他们之所以会从这些人里选中了我,其实就是因为我认识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又说了声对不起,她摆了摆手。
“不用,反正我是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啦。那个案子已经过去五年时间了,却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相,我对此可是非常感兴趣的。”
“还有。”宫古继续说道:
“多亏了你,我已经赚到八百八十万了呢。”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拿到手啊……”
“是吗?我倒认为可信度越来越高了。”她的眼中闪动着光芒。“不管怎么想啦,高额的封口费都是必需的吧。这种事很严重的,甚至侵犯了人权。要不然他们就只能把我们全都杀掉了。”
不,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光是想象一下,我的喉咙里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了,我拼命地将之咽了下去。“请不要再说了。”
“开玩笑的啦。”宫古露出了笑容。“不过说真的,被选中的人是我,实在太好了。”
“那么宫古小姐,你打算怎么做呢?”
“你是指有罪还是无罪的事吗?这样啊……”
她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用一种带着恍惚之意的语调对我说:
“我想听听他的说法,在评议现场。一切就到那时再说吧。”
“说的也是啊。”
果然无法说服她吧。我接着又问道:
“那个……,事到如今,你依然认为这是审判员制度的理想形式吗?”
“我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了哦。”她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可是,竟然特意把加害者与被害者放在一起,这样做实在是……”
“这方面真正的审判也是一样的哦。要明确某个物体的形状,就必须从两个不同的点发出光线来照射它。检察官与辩护律师,加害者与被害者……。你不知道被害者参加制度吗?其实这个制度,在审判员制度开始的半年前就实施了。”
我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审判,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看的呢?”宫古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果主犯另有其人,他将罪行推给了自己的弟弟,如今悠然自得地生活着,那么你不觉得应当要告发他吗?”
“我……”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我觉得这种局面下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就在我这么犹豫着的时候,判决的时刻也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我下定决心后开了口。“我认为我们没有资格。既没有资格去谴责他,也没有资格代表正义来说话。”
宫古嗤笑了一声。“要是都照你这么说的话,审判就完全没法成立了啦。在法庭上,每个人都是自顾自地摆出正义模样的啦。”
“即便如此,我还是这么想。”
“……哼嗯,原来如此啊。”她的回复听起来很平淡,毫无感情。
我隐隐感到她在责怪我。她应该是个正义感很强的女人,根据赏罚分明的信条,一旦鸣户所隐藏的秘密曝光出来,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决定执行刑罚吧。
“咦,学长?”
这时初濑来了。她调整着急促的呼吸,纤细的手上拿着一个救急箱。在她的身旁,还有满头大汗的剑埼。
“谢谢你,已经没事了。”
宫古注视着我,低声说道。这是要赶我走的意思吧。
她的目光冰冷,感觉就好像在说,我很不高兴,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伪善者,我仿佛能听到这样的骂声。
“……那我就回去了。等一下我会把食物送到你房间里去的。”
说完我就转身走了。接下来只能交给初濑了。
我回到了人行道上,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又转身望去。剑埼正跪坐在草地上,用慎重的动作进行包扎处理。他们三个已经开始谈笑了起来,看上去似乎酝酿出了一种颇为亲密的氛围。
我肯定是再也混不进那个圈子里了。拜托你了哦,初濑,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这两个人。我在内心如此祈祷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疑虑在我的视野中投下了阴影。
我看到那个微笑着靠在宫古身边的少女,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迷雾。
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扔石头的人是想通过帮助宫古卖个人情,同时又能满足剑埼这个不成熟医生的自尊生——目的就是让说服工作变得更容易,那会怎么样?
这是不可能的。我胡乱挠了挠头发,想纠正自己内心的扭曲。
扔石头的人是初濑这种事,不能再去想了。
在憋闷的阴天下,夕阳失去了光彩,最终沉没在了黑暗中。
无论我在洋馆里怎样反复寻找,也没有找到一个人的身影。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人都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彼此监视着对方。
估计宫古遭到袭击的事,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八十岛咔吧咔吧地扭动腕关节的时候我就该察觉到了。只要使用暴力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地操纵票数了。就这样疑心如今在馆内蔓延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之下,没有人离开房间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按照早上的约定,我把食物送到了宫古的房间,却看到初濑和剑埼也在那里。看样子他们是打算保持集体行动,直到评议开始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应该过多地在外面走动了。虽然劝说八十岛的工作中断了,但情况已经完全不同。无论是鸣户还是八十岛扔的石头,贸然接触都可能会有危险吧。
或许,动手者的目的就是为了形成这种胶着状态。然而要打破这个局面,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无奈之下,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却发现了一个情况。
我把钥匙插进了门把手,可是转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之前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
我朝锁眼里张望了一下,看到里面留下了非常清晰的痕迹,像是拿螺丝刀使蛮力撬过的样子。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强行把钥匙插进去打开了门,确认了一下房间里面的情况。看上去没有被翻动过,应该没人进来,于是我拍拍胸口安了安心。
我打开床头的密码箱看了看,两块金板和八枚金币还稳稳地放在里面,没有被盗走。但是,毫无疑问确实有人曾尝试过想闯起来。
疑神疑鬼——这是在共同生活中最需要避免的现象,如今我们却沉浸在了其中,甚至淹没到了脖子。感觉都已经临近末期状态了。
“各位请入座吧,第二天的评议会就要开始了。”
听到鬼崎的催促声,我抬起了头。
我渡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因为一直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眼皮时不时上下对碰着。此外太阳穴就像被什么东西敲击着一样,承受着一阵阵头痛的折磨。
“那么各位,现在进行投票,请按下你们手边的按钮。”
这事已经习惯了。我对着画面上显示着的无罪按钮轻轻一点。
在计算中,我将目光投向了圆桌的对面。坐在我右前方的鸣户摆出了一副感觉颇为超然的表情。在一连串的恐慌之后,他的情绪似乎发泄了不少。
鸣户的左边坐着八十岛,我看到他正对前者耳语着什么,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么,这就公布投票结果!”
穿着黑色法官服的乌丸高声说道。
无罪——三。
有罪——三。
“竟然打成了平手!看样子这会是一场值得一听的讨论啊。”
……三对三。我立刻试着分析了一下形成这个局面的可能性。
选无罪的三个人,应该就是我、初濑和鸣户吧。那么说来剑埼和宫古两个人都选了有罪。初濑的劝说是失败了吧……。
“在展开讨论之前,我想问个问题行吗?”
八十岛笔直地举起了手,鬼崎表示了接受。
“可是,请说吧。”
“我想问问对被告人的处置方式咧。昨天评议的时候,你们明确说了,一旦判定有罪就会执行死刑的咧。那么这次又怎么样呢?我想我们这些审判员应该有知情的权利吧?”
“是的,确实如此啊。”
鬼崎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看向了乌丸。
他们若有深意地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宣告说:
“那么,我们就预先告知你们吧。在被告人获判有罪的情况下,对其的处置……让自己的弟弟背负罪名,这对常人而言是不应有的违法行为。因此,将根据驾驶机动车过失致人死伤罪的最高量刑,对其处以七年有期徒刑。”
“什么——”鸣户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啊!那家伙是五到七年,为什么我要……!”
“那家伙?你是说你的弟弟吧。同样是七年,你觉得有什么不服的吗?”
“当然不服啦!那家伙已经赎了这么长时间的罪了吧!为什么连我也要……”
“你先安静一下咧。”八十岛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你们不是正规的司法人员吧,也不是国家公务员之类的。就算可以擅自进行审判,应该也不能实际执行刑罚吧。”
“不。”对方的表情像冻结了一样僵硬,只有嘴在动着。“这只是你们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什么意思咧?”
“我们都已经被授予了特殊的权限,也得到了政府的认可。你不相信吗?那也无所谓。无论怎么说,有期徒刑七年我们是会切实执行的。我们准备了舒适的牢房,不比真正的拘留所强,也不会差。”
“喂、喂喂。”
鸣户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这、这会搞出大问题来的啊,要惹出官司的。”
“不必担心。据说日本每年实际的失踪人数,大约高达一千七百人左右,就算再多一个人,也不会有人知道的。而且据了解,被告人的家庭环境似乎也不是很健全。经过我们的判断,通过金钱补偿的方式解决,是有充分可能性的。”
鬼崎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平淡地述说着。她那冷酷的口吻真切地讲出了事实。
主办者方面是认真的。一旦在评议中确定被告人有罪,估计真的会实施徒刑吧。
“哈哈哈,那倒是不错。”
评议室里非常唐突地响起了一阵冷笑声,是剑埼。
“我真羡慕你啊,鸣户君。你尽管放心吧,这么好的地方别处可找不到了哦,简直是人间的乐园啊。”
剑埼继续哼哼地笑着,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有什么东西开始崩溃了,我有这种预感。
鸣户大概是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其他支持者了。就算初濑,也是出于对主办者的反抗心理,才选择投了无罪票的。
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鸣户肯定是真凶无疑了。而正是因为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人才会变得无比地残酷。
斯坦福监狱实验——这是我在心理学的课程上偶然听到的故事。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是社会性动物”,人类应该有着维护秩序的本能吧,这跟蚂蚁和蜜蜂基本上是一样的。
所以,如果在封闭的状况下被分配了什么任务,人似乎就会各自配合行动起来了。
某个心理学家召集了二十一名受试者,分成了两组,其中十一人扮作看守,剩下的十人扮作囚犯,让他们在一个模仿真实监狱的设施内共同生活。
然后,尽管扮作看守的人没有受到任何指示,却开始对扮作囚犯的人施以刑罚了。
强制他们在水桶里排泄,让他们空手打扫厕所,乃至实施了本应被禁止的暴力行为。
更值得震惊的是,有报告称,被迫穿过女性囚服的男性,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女性化的举止,或是展现出了害羞的情绪。
乌丸和鬼崎大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而被起用的吧。在这座岛上,他们被设定为了权威的象征。
于是他们说了,犯下罪行的人必须受到制裁,而制裁的权利就在你们手里。用不着害怕,这只是在做正当的事。而责任会由他们来承担,刑罚也会由他们来执行。
我们也同样被分配好了角色,那就是加害者与被害者,这种关系是绝对不能逆转的。加害者当然应该受到责备,也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如果讨论的结果是有罪派赢得了胜利,在最终投票阶段按下按钮时,估计没人会有所迟疑吧。既使那会让鸣户被监禁在一个具体在哪里都不知道的地方,关上整整七年。
而且只要执行过一次刑罚,心理上的抗拒感就会减轻。
那样的话,到了明天我被迫站在处刑台上的时候,他们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按钮吧。
一切都是有计划的,这是性质恶劣的洗脑。而更可怕的是,感觉这种洗脑已经成功了八成。
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鸣户了,明天就要轮到我了。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暗暗下定了绝不能输的决心。
“那么请开始讨论吧。”
掌握先机是非常重要的。开始之后我立刻举起了手。
“我主张被告人是无罪的。没有证据显示当时被告人就是驾驶员。相对的是,被认定为主犯的被告人弟弟却作出了自白,称自己是犯人。这样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吗?”
“没有证据?真的吗?”
八十岛迅速发起了反击。
“或许物证确实是没有,可是证人这边倒是有一位咧。是吧鸣户君?”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鸣户的肩膀。
“等一下——”我不禁伸出了手。
被他摆了一道,居然还有一招。
他肯定事先做过准备工作了。估计他是对独自关在房间里的鸣户采取了怀柔手段,就是为了让他作为证人来参加评议。
但八十岛是站在有罪意见方的,恐怕鸣户的证词会起到反作用……,他是预见到了这会对有罪一方有利吧。我想他必定是故意让鸣户对相关的情况产生了误解。他多半是对鸣户说,自己会站在有罪一方来支援他之类的话,于是鸣户就接受了。
应该说,现在的鸣户已经彻底被剥夺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我……、要发表证词。”
鸣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个……。这桩案子的事,我全都知道。我就是那个被告人。对不起。”
他的脸色看上去简直就像个死人。八十岛无比夸张地作出了吃惊的模样。
“真的吗鸣户君!那实在是太巧咧。各位,看样子案件的当事人就在这里,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就直接问他吧。”
“这样也好啊。”
剑埼表示赞同,宫古也点了点头。可恶……我已经不可能再反对了。
初濑和我都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在这种状况下鸣户很有可能会自掘坟墓,那本应是最需要注意避免的……。
“那么我们就尽快开始咧,鸣户君。”八十岛做起了询问者。“事故发生时,驾驶车辆的是你的弟弟吗?”
“是的……,没错。”
“你的弟弟在此之前就已经多次无证驾驶,形成习惯了,是这样吧?”
“是的。”
“鸣户君你自己驾驶过车辆吗?”
“没有。”
“一次都没?”
“对。”
“那么,这张照片你怎么解释呢?你坐在驾驶席上,光着上半身作出V字手势的这张。”
“那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其实我没有开车。”
“你能够证明这一点吗?方向盘上还有你的指纹哦。难道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当时确实是你弟弟在开车吗?”
“这个……证据是有的。我弟弟是个很自我的人,所以他开车的方式也很特别啦。那辆车其实是自动档的,可他却用右脚踩油门,左脚踩刹车。因为他在漫画里看到那些开飞车的人这么做,就觉得这样是正确的。”
“原来如此啊。这么一来驾驶席上就会留下足迹咧。你弟弟是穿什么鞋的?”
“他是光脚的。本来他穿着拖鞋,可是会勾到踏板,开到一半他就脱掉了。所以后来检查出了昨天说的那个叫……足纹是吧?”
这些话里也有危险的部分,不过不算是问题特别严重的级别。
这样看来倒没什么关系,我想着逐渐放下了心。
鸣户在事故发生时应该也是这么答辩的。负责调查的刑警估计比如今的我们更怀疑他吧。然而,结果是检察方也放弃了起诉。因为没有自白是不可能立证的。
那么照理说就不会有问题了。无论八十岛使用怎样的计谋,我觉得鸣户也不会特意自己暴露出疑点来。
“那我问你,鸣户君。”八十岛发出了温柔的声音。“你说在事故发生的瞬间,你是在打瞌睡,这是真的吗?”
“是的。”
“你弟弟也是吧?”
“没错。”
“说起来,诉讼记录上是这么写的。经过对现场道路上轮胎痕迹的检查,没有发现踩下过刹车的迹象啊。这意味着,正是由于驾驶员在打瞌睡,才会没踩刹车就冲上了人行道咧。”
“是的。”
“可是,方向盘倒是打过的咧。虽然来不及去踩刹车,却在慌乱中打了方向盘,是这么回事吧?”
“估计是这样。反正开车的是我弟弟。”
“你知道你弟弟为什么会打方向盘吗?”
“我听警察说过。他说是因为睁开眼看到正面是红灯,横道线上有行人,觉得很危险。”
“所以他慌忙把方向盘朝左打,于是就撞到了人行道上的小学生,是这样吧?”
鸣户直愣愣地点了点头。他已经像个傀儡一样被完全控制住了。
但是我不明白这些问题的意图何在,全都是在审判影片里已经明示出来的情况。就算再向他本人重新问一遍,我觉得也不会找出什么新的真相来了吧……。
八十岛淡淡地继续说着。“说起来,鸣户君你跟你弟弟长得很像啊。”
“是的,毕竟我们是兄弟。”
“长得这么像,就算调个包也没人看得出来吧?”
“不……,那实在是不可能的啦。”
鸣户低下了头,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焦虑之色。他的脸色仿佛在说,这跟事先商量好的不一样嘛。
“我也问一句可以吧。”剑埼举起了手。“你在释放之后,去向被害者道过歉吗?”
“……难道我就没有一点保持沉默的权利了吗?”鸣户显得有些生气,眼神锐利了起来,不过还是回答道:“是,我去过,释放之后立刻就去了。”
“被害者家属原谅你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啦。”鸣户的声音中带着阴沉之意。“那时候事情才刚过去没多久,我真是被人家给骂惨了啦。但是,不去道歉还是不行的。”
“哼嗯。”宫古长哼了一声。“这话是谁对你说的呢?”
“……不,没人对我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其实刚才我就有个疑问了。”宫古似乎有些错愕地把手肘支在了圆桌上。“我说你呀,真的有好好反省过吗?”
“当然。”鸣户无力地嘀咕道,“你看不出来吗?”
“完全看不出来。”宫古带着笑容回答道。
“打断一下可以吗?我想问个问题。”剑埼又一次开口说道。
“问什么呀?”鸣户有些不高兴地反问。看来他对剑埼依然保持着恶劣的印象。
“没什么,就是个基本性的问题啦。鸣户君,你还记得被害者的名字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勾起的嘴角却显出了嗜虐之色。
我直觉地感到事情要糟,想要出声打断——但是又不可能不让他回答。
“当、当然记得啦。”鸣户表现出了动摇。
“请你告诉我吧,死伤的九名儿童的名字啊。很简单吧?”
“这、这个……”鸣户渐渐皱起了眉头。“沼、沼田、清美和铃原……”
他像挤牙膏似地、慢慢说出了一个个名字。
珍贵的讨论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消耗掉了。
“……这只有八个人哦。”剑埼紧逼着他不放。“还差一个。”
“哎,不对,大概是漏了谁吧。那个……”
看样子是不记得了。即使是刚才说的那些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对。
审判影片还是像上次一样隐去了姓名,资料室里的诉讼记录也是。
在我们这些人中,唯一知道正确答案的应该是宫古,而她则只顾用粘上了一样的目光注视着鸣户。
“好了算咧。”八十岛啪的拍了一下手。“问题不在这里咧。看你这个样子啊,与其说是反省了,还不如说,你认为自己根本没有犯什么错。就是这种感觉咧,没错吧?”
听到这个问题,鸣户闭上了嘴,没有回答。
八十岛说他是警察,果然很敏锐,估计白天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吧。
认为自己没有犯错……照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恰当。的确,鸣户身上完全看不到反省的情绪,甚至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鸣户应该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人中有被害者的家属。
那么按常理说,他应该要道个歉才对吧。应该像剑埼那些跪下,乞求对方的原谅才对吧。可是鸣户没有那么做。他大概是抱着某种自负之情,觉得不服气吧。
为什么我要遭受责备。为什么我会碰上这种事。为什么只有我——
对了,如果他是一个把罪名转嫁给了自己弟弟的人,难道会那样述说自己美好的梦想吗?难道会像事不关己般地攻击剑埼吗?
不对,什么地方搞错了。鸣户是驾驶员这种想法,其实是一种误导。
这案子有什么隐情,真相被掩盖起来了。对他而言,那个真相并不是负面的,甚至肯定可以说是一种英雄式的行为。
我背后淌下了冷汗。
“我说鸣户君。”八十岛又追问道,“我随便猜猜啊……,难不成、其实是你保护了你弟弟吗?”
他一问,鸣户的身体顿时颤抖了一下。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表情,一瞬间我毛骨悚然。感觉他就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捏住了心脏一般。
他的脸上有一丝非常细微的笑容,只是轻轻歪了歪嘴角,笑得略带阴森。
这副模样,简直好像有一个埋藏了许久的、引以为傲的故事,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似的,在他的表情中能看到自豪之意。
“我说对了啊。”八十岛似乎加深了自信,继续说道,“你没有坐在驾驶席上,可是却与事故有着某种形式的关联。”
“等一下!”
我忍不住喊了起来,心中不好的预感无法抑制,不得不探出身子,打断了对话。
“什么事嘛,正说到关键的地方咧。”
八十岛切了一声,但此刻我实在无法不重视。
“鸣户……,难道说,你当时碰了方向盘吗?”
我发问之后,过了好几秒,鸣户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注视着我,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对不起,音羽。我说当时打了瞌睡是真的啦……。不过,我比弟弟更早醒过来,然后就看到眼前是横道线,我心想这么开过去要撞到人的,于是就……”
“所以,你就坐在副驾驶席上动了方向盘?”
“是的。”鸣户明确地回答道,“是我、按了方向盘。”
“鸣户……”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逐渐消失了。这个白痴,干了什么事啊……。
“喂。”
宫古直率地提出了疑问。
“这种情况,该怎么算呢?”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副驾驶席上的人操作了方向盘的话,责任到底是在驾驶员身上、还是……
“请等一下啦。”鸣户笑着说道,“坐在驾驶席上的是我弟弟哦?无论是油门还是刹车,我都踩不到,没有办法停下车的。”
“确实如此,这么说或许也对,不过……”
鸣户加强了语气。“那是没办法的事吧!如果我不那么干,横道线上的行人也会死,还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那么,”剑埼以沉重的声音压过了他,“为什么你没有在审判中把这个情况说出来呢?”
“不,我说过的啦,对律师说的。可是,他叫我别讲出来,以免节外生枝。”
这算什么事啊,律师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吗?
我头疼起来。该怎么办才好呢?也许鸣户当时是没别的办法了,为了别人的生命安全那也是无奈之举,只有转动方向盘了。
但是,他没有搞明白一个本质问题。既然他坦白了这一情况,难免就证明了某个事实。
剑埼说道:“归根结底,车子会冲到人行道上,就是你造成的吧。”
“要这么说嘛,是没错。”
鸣户的气势终于抑止住了,他突然耷拉下了脑袋。
要是不说出来多好,可他还是特意坦白了真相。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撒谎。
事故发生时,鸣户并没有坐在驾驶席上,这是个好消息。但是既然他在助手席上操作了方向盘,就不得不承担与驾驶者相同的责任了吧。
毕竟,他是在知道弟弟没有驾照的情况下让他开车的,而他自己也没有驾照。这么看来,在这起事故中,应当认为他们两个存在平等的过失吧?
显示器中的裁定者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当前情况下,不知道他们觉得哪方占优势。
八十岛从背后搂住了鸣户。
“就像大家听到的这样咧,鸣户君呢,是坐在副驾驶席上动了方向盘的咧。认为他跟驾驶者同罪没什么问题吧?”
“请稍等一下!”
我大喊了一声,要是反应稍微慢一点就是致命伤了。
“他的行为属于‘紧急避难’,不应该对此问罪。可以打个比方,就像有暴徒拿着匕首袭击他,他为了保护自己而打落匕首,然后捡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被害者不会被认为是非法持有匕首吧?”
“鸣户君可不是被害者吧,他根本就是共犯咧。只能算是暴徒的同伙捡起了匕首嘛。”
“他不是故意那么做的,说到底这毕竟是一场事故。”
“站在他的立场上,应该是可以预见到事故发生的咧。这个责任逃避不了。”
“可是,被告人已经受到过刑罚了。”
“不是说了嘛,那个太轻咧。有期徒刑六个月简直就是个屁吧,而且还是缓期执行的,实际上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最起码也应该让他受到跟他弟弟一样的刑罚咧。”
“什么意思啦!”这时鸣户怒吼了一声。“你不是说,会帮我说话的嘛。”
“冷静一点咧。”
八十岛硬是把鸣户拉近了身边,悄声对他说道:
“鸣户君,这才说到一半咧,还没有得出结论吧。”
“哦、好的……”
鸣户马上老实了下来。这家伙有多蠢啊,这么容易就被蒙混过去了。
“总而言之!”我再次说道,“仅仅因为他在副驾驶席上动了方向盘,就要判定他与驾驶者同罪,这实在是……”
“这么来回抬杠也没什么意思咧。”
说着,八十岛朝着显示器挥了挥手。
“我说各位裁定者!听说你们都是专家是吧?能不能回答一下啊,在副驾驶席上操作方向盘导致事故的话,该是个什么罪名咧?”
他问裁定者……?
我也抬头看向了显示器,并排着的三个回答席上没有人动。
然而默默地等了一会之后,只见坐在右侧的那个削瘦男人在磨砂玻璃后面挪动了一下麦克风,我还看到他好像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我来回答吧。如果副驾驶席上的人动了方向盘,故意引发了事故,可以将其视作驾驶者进行处罚。”
八十岛朝我抛来一个“看到吧?”的眼神。我立即举起了手。
“他并不是故意引发事故的!他是想要避免事故的发生。我之前在新闻里看到过一件事,有个高龄驾驶员在驾车过程中失去了意识,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少年操作着方向盘,总算把车停了下来。当时那个少年应该没有因无证驾驶受到处罚。这次的案例也是一样的。”
“那个少年是在明知驾驶者没有驾照的情况下,还让他开车的吗?”
“这个……”我哑口无言。
“对于本起案件,原本就判断同乘者的责任也很重。如果被告人还做出过对驾驶造成重大防碍的行为,那就不能说是帮助犯罪,而必须作为共犯来制裁了。”
裁定者冷淡地说完,把手伸到了眉间的位置,似乎是推了推眼镜。
“可、可是,鸣户他是为了紧急避难……”
“所谓的紧急避难,只有在行为产生的危害程度不超过其想要避免之危害的情况下,才能够成立。一旦超过就成了过剩避难,当然要受到相应的处罚。”
“你还真是死心眼儿咧,就记得这个了。”八十岛对我说道,“之前就说过了,这是驾驶机动车‘过失’致人死伤罪。确认了这是过失行为才会这么判的咧。你仔细想想嘛,造成了九个儿童死伤才判七年有期徒刑?不觉得已经是破例的宽容了吗?”
“呜……”
我顿时无言以对。如果是杀人罪,杀死三个人就肯定是死刑了。然而因为这是过失犯罪,所以减免了刑罚。简直就像是一件商品降价了百分之七十,还要埋怨它太贵了,根本讲不通。
八十岛又进一步巩固优势。“我们整理一下吧?事故发生的瞬间,握着方向盘的就是鸣户君咧。他当时已经醒了,有意识地改变了车辆的方向。这个事实不用怀疑了。情况就是这样,大家没意见吧?”
他左右环视了一圈,没有人出声反对。
感觉这局面是令人绝望的。接下来已经没有办法反败为胜了。紧急避难的理论被堵上了,这种情况还要逆转,怎么都没有可能性……
我忽然察觉到,在极近的距离,有人投来了一道针刺般的目光。
我瞄了一眼,果然是初濑。她直直地竖起着小拇指,向我送来了某种念力的波动。就像昨天一样。
可恶,你要我怎么办啊?我都已经要投降了。
鸣户自己承认了,他是操作过方向盘。这一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消了。
颠倒黑白是不可能的,就算可能我也不想那么干。唯有为了胜利而歪曲事实这种事,我是绝对不愿意去做的。
只能放弃了。最终得出的这个结论,其实在五年前就确定了。
就在事故当天,鸣户转动方向盘的那一刻——
“不对。”
我的脑中闪过了一道光,视野逐渐染成了白色。
这道光芒最后留下一个尾巴,飞逝而去了。我拼命地追着看,想看清它的样子。对了,我记得鸣户应该是这么说的。
说不定这会成为突破口。我鼓动起沙哑的喉咙,张开了嘴。
“……他没说过,鸣户一句都没说过,他动过方向盘之类的话。”
“哈啊?”
八十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咧。鸣户君不是说了嘛,我听得清清楚楚。”
“不,他没有说。鸣户只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按>了方向盘。”
没错,鸣户是按了方向盘。
“啊嗯?”八十岛一脸错愕的表情。“这有什么矛盾嘛。车子的方向盘是在左边的吧?副驾驶席在右边咧。从右边按方向盘车子就会向左转,然后就冲上了人行道,过程就是这样咧。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是这样的!”我拍了一下桌子,向前探出了身。“鸣户!给我说清楚吧!你到底是按了方向盘的什么地方!”
“你问我什么地方……”
鸣户瞬间吃了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后终于以战战兢兢的语调作出了回答。
“这、这种事还用得着问吗?除了中间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能按——”
“什……”八十岛顿时失声了。
中间,果然是这样。
我沉默了一段时间,等着其余五人咀嚼这句话,然后开口说道:
“听到了吗,各位?鸣户没有转动方向盘,他只是按下了喇叭而已!”
“别傻了!”八十岛大叫了起来。“开什么玩笑咧!到了现在你使这种花招还有用吗!没有转动方向盘?只是按在上面?根本就是胡搅蛮缠吧!”
“不。”
回应他的不是我,只听见一个格外冷静的声音响起。
“喇叭好像确实是响过的。”
是初濑。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以渗透着宁静之意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审判影片里有提到过,那辆车是一边鸣着喇叭一边冲上人行道的。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如果是由于车子撞在墙上,冲击力导致喇叭被按响,那我倒能想得通,可是竟然在撞击前就响了。”
“正如她所说。”我表示了支持。“转动方向盘,按下喇叭,事故之前这两个动作都有进行,而时间上却根本没有那么充裕,但是关键的刹车又偏偏没能踩下。根据这些情况,我们能推导出什么呢?就是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人,为了避免事故,用力按下了方向盘的中间部位。这么一想,逻辑就通顺了。”
“不通的咧!”八十岛摘掉了自己的帽子,扔在了圆桌上。“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啦!就算按喇叭又能有什么用。”
“真的是这样吗?”初濑插话道,“如果当时是我坐在副驾驶席上,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吧。那是为了提醒行人注意,让他们避让。事实上,确实也有人是因此而得以幸免的吧?”
“鸣……!”
我听到了咯嘣咯嘣的咬牙声,八十岛用野兽般的眼神朝我瞪了过来。
我挪开目光,看向了显示屏,看样子已经没时间了。
接下来让场面冷却一下吧。我努力控制着,发出了平静的声音。
“……事情已经清楚了。被告人在事故发生前,在副驾驶席上按下了方向盘上的喇叭。这个时候,他或许是用力过猛,转动了方向盘,使车辆偏向了左方。但是他这一行为的目的,终究只是为了按响喇叭。”
随后我对着显示器喊了一声。
“裁定者,请回答我,这样能算是驾驶行为吗?”
些许延迟之后,右侧的裁定者再次凑近了麦克风。
“不算。”
非常直截了当地回答完后,他重新恢复了坐姿。
“他妈的。”
就在八十岛骂出声的瞬间,显示着的剩余时间变成了零。
“——好了!现在时间到!”
一听到乌丸的宣告,我就感到一阵虚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实在是一场惊险万分的战斗……。疲劳感比昨天更深。我觉得好像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直接睡着了。
但是判决如何还不知道。
“哎呀,这真是令人意外的过程啊。没想到在喇叭声背后,居然深藏着如此内情……。让我们尽快进入审查时间吧!裁定者,请作出判定!”
滚筒开始转动了起来。
回答者席位前的色块交替滚动着。
旋转停了下来,结果终于揭晓了。
白色两个。
黑色一个。
“无罪,二。有罪,一。讨论的结果是,无罪派获得了胜利!”
“太好了……”不知是谁忍不住说了一句。
真是冒失啊,这一想法化为波纹扩散开来。不过,鸣户本人倒没有意识到。他双手在胸口握起了拳,一个人感慨无限地颤抖着。
更蠢的是,接下来他马上又朝旁边的座位伸出了右手。
“哦、哦……”
看到他做势要跟自己握手,就算是八十岛也显得有点困惑了。
刚才讨论的时候,这家伙到底听到了些什么呀?他好像以为八十岛用巧妙的话术诱导了所有人。真是个傻瓜。
强烈的脱力感袭来,我都开始觉得头晕了,但并没有说出怨言。正如我一开始下定的决心,能救到他就好了,这么想就行了吧。
“——那么进行最终裁定吧,请按下各位手边的按钮。”
跟昨天一样的音乐开始播放了起来。
已经不用再多想什么了,我直接触碰了无罪按钮。
“好了!大家都辛苦了,接下来就发表评定结果——”
“请等一下。”
一个仿佛当头浇下的冷水般的声音响起。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条纤细的手臂笔直地举起着,那是宫古。
显示器中的乌丸歪了歪脑袋。“你有什么想说的?”
“对不起,在裁定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什么事?”
“鸣户君。”宫古投来了冷冷的目光。“结果已经不会改变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你应该还隐瞒着什么吧。”
“哎……”鸣户的表情立刻紧张了起来。
“想想不是很奇怪吗?你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吧?可是因为你按了方向盘,改变了车子的方向,死了好几个孩子。这对于鸣户君你来说算是什么呢?好像是值得骄傲的事吧?”
她的话语实在是太平静了,甚至令人感受到了一种安详之意。
我也挺在意的。正如八十岛所说的那样,如果鸣户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那在此前的对话中不应该没提到相应的内容。
“就是说啊——,你、是故意的吧。”
宫古和气地眯起了眼睛,对鸣户呢喃道:
“你是故意撞上了那群小学生的,没错吧?”
她的声音中完全听不出感情。不过这么说太蛮横了。根据讨论时鸣户的反应来看,事情不可能是那样的。说到底他应该还是过失——
“那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令人惊讶的是,鸣户却如此答道。
“这就是所谓必要的恶吧……。放在天平两端衡量过之后,我只能那么做。”
“什么意思咧?”
八十岛以严厉的语气追问了一句,鸣户不知为什么,半带着笑意作出了回答。
“人行道上,有个老人啦。”
“老人?”我开口道。
关于当时走在人行道上的是什么人,此前一直没有谈及过。
“所以说啦。”鸣户加强了语气。“那真的是没办法,为了保护老人的生命,我只能那么做了。”
“你所谓的那么做,”宫古问道,“就是牺牲小孩子吗?”
“是的。”鸣户干脆地说道,“因为我想,就算小学生是八岁左右,只要不到十个人就没关系了……”
什么?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等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咧?”八十岛问。
“哎呀,我是说,那个老人差不多是八十多岁啦。”
“那又怎么样咧……?十个?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咧?”
“哎呀,这不是单纯的除法计算嘛。”
“————”
无语了。我直直地注视着鸣户,不管怎么看,他的表情都像是认真的。
“哎……”宫古以毫无语调的声音说道,“为了保护一个老人,就算杀死多少小孩子都可以,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没说杀多少都可以,只是放在天平上衡量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你就鸣响喇叭,同时故意转动了方向盘吗?你知道这样会害死很多人吗?”
“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那个老人死掉了,要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就需要八十年吧?可是小学生的年龄都只有个位数嘛,很快就能重新再来了。两者的重要性相比较……”
“你这家伙……”
八十岛抱住了脑袋,我也一样。
而剑埼和初濑都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向了他。所谓致命的观念分歧,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究竟是谁给鸣户灌输了这种道德观,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毫无疑问,他确实是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生活过来的。
认为生命的价值,就在于其累积的年数。认为活得越长久的人,生命就相应地越发珍贵。
在鸣户的主观上,紧急避难是成立的。
“现在你也是这么想的?”宫古语气平和地问道。
“是的。”
鸣户挺起胸膛作出了回答。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没有任何值得羞愧之处。小孩子嘛,只要重新再生不就行——”
“闭嘴。”
宫古的话语带上了强大的压力,令整个空间都在一瞬间为之震动。
“你想死吗?”
那是一种平静得可怕、宛如冰块般透明的愤怒。
她的双眸中,晃动着红色的光。能看到她的眼球显得非常干涩,毛细血管仿佛即将爆裂般膨胀着。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竟然压抑着如此强烈的情绪。
鸣户就这样张着嘴跌坐回了椅子上,就连周围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原来如此,真是值得惊叹。”
这时乌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有个词,叫做确信犯。这个词如今被人们误用了,但它原本是指基于道德、宗教或政治的信条而进行的犯罪。总的来说,鸣户先生就是个确信犯吧。”
乌丸满脸一言难尽的神情,摇了摇头。
“各人都有各人的正义。不过,时候差不多了,还是发表裁定结果吧!”
……各人有各人的正义、吗。
正义肯定是只在人数多的一边吧。所以世界上才会不断发生战争。
我觉得严格说起来,鸣户并不是坏人。他只是按照自己的信条,挽救了人命而已。
为了救一个老人,杀了多个孩子。不能说这种选择必定是错误的。即便被问到是不是相反的结果更好,也无法轻易地给出肯定回复吧。
如果人行道上是我认识的人,说不定我也会那么做。为了救自己的熟人朋友而害死陌生人,这跟自私之类的还是有所区别的吧。应该说各人优先考虑的东西都是不同的,不能就此斥责鸣户是恶人。
“——现在公布。”
显示器和屏幕,两个画面上同时出现了。
无罪——五。
有罪——四。
“第二次裁定,也继续以无罪告终了!”
然后就听到背景中传来了冷淡的鼓掌声。
“随便怎么样无所谓咧。”八十岛显得不太甘心地扔下一句。
“那么我就下达判决了。主文——被告人,鸣户大圣,无罪!”
看到出现屏幕上的名字,剑埼嗤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有够夸张的名字啊。”
“因为我的生日是圣诞节啦。”
鸣户回答道,但是没有人对此发表感想。
圆桌再次被一片寂静所笼罩。
“哦哟哦哟,各位看样子都很疲劳了吧?请尽快去休息吧。那么明天再见,期待最终日的评议吧!Adieu!”
显示器上最后映出的,是始终都情绪高昂的乌丸的身影,随即便关闭,陷入了一片黑暗。
八十岛立刻站了起来。
“小鸣户,之前的约定,你可别忘咧。”
“是,我明白。”鸣户微微颔首。
于是我就理解了。他们大概是约定好了,八十岛让鸣户获得无罪判决,然后获得他的日薪作为报酬吧。无论最终是有罪还是无罪,八十岛都能确保赚到钱了。
实在是太狡猾了,不过我也感受到了他意识的变化。看来他没有再不顾一切地当少数派,希望获得最大利益,而是调整方向,以零损失为目标了。
看到八十岛第一个离开了房间,鸣户有些不安地蜷缩起了身子。
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心情很糟糕,可尽管如此他也没有逃走,不知是为什么。
大概他是觉得,因为自己获得了无罪判决,自己的正当性得到了承认,所以应该有人对自己说些好听的话吧。这家伙真是,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
或许我本该扮演安慰他的角色,不过在宫古的面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个,失陪了。”
鸣户终于站了起来,估计他是等得不耐烦了吧。
然而紧接着,他就“啊”的叫了起来,扑通一下摔倒在了绒毯上。
看样子好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对不起了。”
初濑头都不回地说了一句。我看到她纤细的脚从鸣户前进的路线上收了回去。
是她绊倒了鸣户?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鸣户用右手撑在绒毯上,试图爬起来。就在这时候,有个人影从我的背后迅速冲了过去。
发现那是宫古时,我明白一切都太迟了。
“你、你干什……”
鸣户喊了起来,但宫古的动作更快。我看到她从牛仔裤的腰带处抽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唰的一声,毫不迟疑地朝鸣户的右手挥下。
那个东西瞬间闪过了一道光,原来是一根泛黑的铁签。
这是烧烤的时候——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鸣户的惨叫声回响在了大厅内。
铁签穿透了他的右手手背。看那留在外面的柄部长度,估计已经扎扎实实地刺到绒毯下面了。
宫古听着他的尖叫,露出了愉悦的表情,然后扯住了他的耳朵。
“这就要走了?你还是给我再呆一会儿吧。”
她的声音冰冷得令人心胆都为之冻结,连我也完全无法动弹了。
宫古又拿出了一根铁签,同时说道:
“水泥块的表面,是很粗糙的吧?可以代替锉刀来用呢,你知道吗?”
“对、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鸣户两眼含着泪,不停地道歉。然而宫古只是勾起嘴角冷笑着。
“是尚人哦,鸣户君。”
宫古轻轻将铁签的尖端对准了鸣户的耳朵,做出要插进去的样子。
“啊、不、不要……”他发出了短促的惨叫声。
“铃原尚人,这就是那孩子的名字哦。就算你再怎么蠢,至少能记住一个人吧?”
“是、是!尚人!铃原尚人!我记住了!”
“很好,不过……”
宫古弯下了腰,瞪起眼睛,在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位置上盯着他的脸。
“下次你如果再忘记的话——我就真的会杀了你啦。明白吗?”
“是、是!”
鸣户不顾一切地答应着,表情扭曲,一个劲地哀求。
没法阻止……。这种场面,我只能在旁边看着了。
我既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介入其中,我是这么想的。
宫古肯定也是知道的,鸣户想当漫画家的事。
即便如此,她依然对准了鸣户的惯用手,丝毫没有犹豫的迹象。
我不知要怎样形容她现在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她头部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四肢上吧,她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就是说她已经用不着思考了,这是只需要实施行动的状态。那应该就是真正怀着杀意之人的表情吧。
她脸上挂着带有疯狂之意的惨然笑容,终于把铁签挪开了。
“小若菜,我们走吧。”
“好的。”
初濑应了一声,随后跟她一起乘上了电梯。这时剑埼也默不作声地与她们同乘着,他瞥都没瞥鸣户一眼,就这样离开了。
在抽泣着的鸣户身旁,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音、音羽……,这个、帮我拔一下……”
他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混成了一团,如此朝我恳求着。
鲜血已经被红色的绒毯吸干了,只能看到很少一点。这是唯一还能让人感到安慰的了。
“别动哦。”我横下心来,握住了铁签的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