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山雨满楼

五更天,风里还是夜晚的味道。

城里的僧人却早早地敲打着木鱼上街报晓化缘,百草堂邻里的几家铺面也忙着张罗早市的生意。四方城门一开,在城外候了一夜的各类商人小贩都迫不及待地进城,热闹的生活气息唤醒了金城的每个角落。

偏偏,唯有百草堂大门紧闭,静悄悄地。

顾青山躺在屋顶眺望远方,眼里有翻江倒海的思绪却又在一瞬后骤然消散,他警惕地斜眸看向回廊,皱眉言道:“你毒素还未清,不该下床。”

香十三娘披了件绣着绿叶黄花坠红色小果的山茱萸外衫,斜斜地扶着走廊而坐,“知晓郎君必在此处,我是来……咳咳,亲自谢郎君的救命之恩。”

“为何进山?”

他突兀地发问,面无表情,却叫香十三娘的心为之一怔。

她听出顾青山声音中的冷冽,与往日嬉笑谩骂时的无赖、全神贯注诊病时的肃然截然不同。

他在质问,在兴师问罪,如同山雨欲来,必是风满楼一样。

香十三娘急切地不答反问:“星桥好些了吗?”

顾青山也答非所问地说道:“你于乱坟岗救我一次,我替你解毒只当两不互欠……”

“大哥!是我……是我连累了十三娘……”

星桥急急拖着步子赶来,搀扶他的星野还连连打着哈欠。

香十三娘满眼急迫地站起身,却感到顾青山的目光沉沉地压在自己身上,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我进山,是为了这株……赤唇、石豆……”星桥颤颤巍巍伸来一只手,手里捏着一株连根拔起的黄瓣紫纹的花,“十三娘近日发觉大哥夜夜难眠又日日无胃口进食,颇为担心,说起赤唇石豆可凝神静气助大哥消心头愁怨,我才冒险进山……大哥,此事与十三娘毫无关系!”

香十三娘眼波微有动容,却是欢喜又惊讶、舒心又困惑的复杂神情。

顾青山一眼便能看出星桥在撒谎,但他没有戳破,只纵身从屋檐跃下,快步走到星桥面前夺过他手里的赤唇石豆,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郎君……”

香十三娘急急追了两步,奈何身子乏力险些摔倒,星桥不顾自己大步上前搀扶她坐下,正要宽慰几句,星野的肚子却极不耐烦地咕咕大叫,惹得星桥只能冲他发脾气,“星野!除了吃你还能干什么?”

星野瞧见星桥的脸色很不好,急忙说:“星野也很厉害啊!大哥吩咐的药,星野都熬好了!还自己去挖埋在土里的紫坛……”

“等等!”星桥大急,“紫坛里的药全是大哥的保命药啊!说了不可以乱动!”

星野挠了挠头,不解地说:“是大哥啊,大哥让我去的。”

“大哥?大哥用紫坛里的药救了我们?”

“对啊,星野哭得稀里哗啦,大哥就抱着紫坛出现啦。晚上又该吃药的时候,大哥叫我自己去挖,然后药都用光啦……大哥的药很厉害吧?你们中毒那样深,二哥都变成猪头啦,大哥一夜就能让二哥变回以前的二哥!”

星桥旋即笑着看向香十三娘,安慰道:“知道了吧?那只是大哥的气话,倘或不当十三娘是自家人,又怎会用自己的救命药来救我们?大哥,他……只是面冷心软。”

“可赤唇石豆,是我自己要去,平白害了你。”

星桥挠了挠后脑勺,呵呵地笑道:“幸好我去了。”

香十三娘微怔。

自从她来后,星桥待她最热情,除了忙着替闯祸的星野擦屁股、整理药草,便是陪她聊天。

聊着聊着,二人已亲近许多,只是她未想过,星桥待她远不只是热情,还有赤诚与重视。

此时,东方初露的熹光洒落香十三娘转悲为喜的眸中,静美得叫星桥再难移目。

*

晨晖灿烂,悠悠河面萦绕在寥寥的薄雾里。

两岸枯瘦的柳枝低垂,荡漾开铺满落叶的水波。

顾青山站在后院侧门口,药田里昏倒的男子已不见了踪影。

碗里的水和烧饼始终未曾动过,只剩下被压倒的药苗,在晨曦里为生命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而它们都不知,秋日是收割生命的,而非生命的萌发。

“看来,我们没什么机缘。”

顾青山端起水碗随手把水倒进药田,烧饼块依旧留在门口。

会有麻雀来吃也好,会有流浪汉来吃都成,对他而言无何差别。

回到后院,正巧望见星野火急火燎捧了满怀的包子往屋里窜。

顾青山皱了皱眉,“这小子,吃这么多包子又想噎死自己吗?”

顾青山没搭理他,只回到灶房把碗丢在木盆里泡着,又去寻了花盆来种赤唇石豆。

虽然他不认为这小小的一株兰花能有多大改变,却也依旧放在床头的花几上。

日脚斜斜地漫步在兰花细长的叶尖,仿佛静谧的时光也被染成了幽香的嫩绿。

收拾妥当,他自又背着竹筐往前院去,在百草堂的大门外贴了张歇业三日的告示,又往早市挑草药去了。

等他再回来,竹筐依旧是空的,可他手里却多了一袋沉甸甸的钱,从城外小贩手里低收高卖的药草赚得他是实实在在的心满意足啊!却在见到候在万年青树下的星桥时,他强行压下了嘴角的笑意。

“大哥,我……”

顾青山没理他,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星桥毒素未清,身子软绵绵的,哪里能追上去?

第二日,顾青山一开门就看见星桥笑呵呵地站在门外。

“大哥,我想……”

嘭——

星桥的舌头差点和他的话头一样,被顾青山猛关上的门夹断。

接连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星桥顿顿都被赏了闭门羹,他却乐此不疲。

后来,因着他身子大好了,跟屁虫似的粘着顾青山,甩也甩不掉。

于是打第七日起,顾青山吩咐什么他做什么,满院子都能瞧见星桥跑上跑下的背影。

而此时,香十三娘也已同往常一般在后院烹饪洒扫,变着花样做了许多别致的下酒菜,正合顾青山的心意。

顾青山只得嘴上数落着不爽,一口一口酒喝得还挺诚实。

接着享受了两三日这般的小日子后,顾青山真觉得日子从未过得这般爽快过。

有时想想,整日里板着脸又没人戏弄,怪无趣儿的,于是心里早没和星桥再怄气。

三杯酒下肚,星桥正剥着干果子给香十三娘吃,肩头猛地一沉,顾青山的脸突然凑过来吓了他一跳,“知道大哥为何生你的气吗?”

星桥一听,纳闷地摇着头。

顾青山叹了口气,又坐回去靠着身后的树干,“瞧瞧你笨的,总有一天被人卖了都不知。”

星桥笑着又继续剥干果子,“我不是还有大哥吗?”

“好!”顾青山一拍大腿倏尔站起身,指着走廊喊道,“冲你这句话,大哥高兴!虽说大哥我也没钱,但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大哥还是可以的。”

说到亲事,星桥脸一红,赶忙起身说:“我……我只想陪着大哥!”

“不要。”顾青山嫌弃地避开他,“我还要去青楼找娘子睡觉呢,要你陪着做什么?”

“我……”

吱呀——

星桥正急得舌头打结,星野恰好从屋里出来急急奔向他们,却没看他们一眼,就扫走案上所有干果子和肉脯,忙不停地又埋头钻回自己的屋子关上门。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像根本没人在里面。

顾青山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靠着星桥,低语道:“喂,你觉不觉得这几日星野很不对劲儿?平时活蹦乱跳的野猴子居然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算算也有八、九日了,他还从没这么安静过一日。”

“我也觉得。”星桥也双手抱肩,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顾青山瞥了他一眼,一掌拍他头上,“你也觉得为何不早去问问怎么回事?”

“我……大哥,这几日我不是都牵挂着你么?”

香十三娘笑道:“估计是他又找着什么新鲜好玩的了。”

顾青山和星桥相视一眼后,两人立即冲到星野屋子外,挤来挤去地偷听。

夜色静寂,倒能清清楚楚听见星野的说话声:

“你吃吧,十三娘的手艺可好了,你为什么不吃呢?啊,你不喜欢吃这个,那这个呢?还是要这个?都不要啊……那星野剥干果子给你吃,这是星野最喜欢吃的,你一定喜欢!”

屋外的星桥惊目乍舌,拉着顾青山支支吾吾好半天,“他……他刚说剥果子给人吃?”

“这几年来,我还从不知道星野肯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让给别人,而且居然还不是你和我?”

顾青山很怀疑自己捡了两只白眼狼。

“不得了!不得了!”星桥突然急躁地来回踱着步,“一定是的,他一定是藏了女子在屋中!”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星桥,麻烦用你不大灵光的脑子想想,星野怎么会……”

“对!一定是这样!人家小娘子害怕……或者是害羞才不肯说话!”

顾青山无比佩服星桥说风就是雨的想象力,以及快如闪电的行动力,他还来不及说一个字,星桥已经一脚踹开星野的房门,怒斥道:“星野!你在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