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时礼起了个大早。
不,准确的说——他根本没睡。
他昏昏沉沉的深陷在黑色的床单之中,被汗水浸湿的掌心握着白盒的阿普伦唑,身上的白T恤几乎湿透了。
心悸,缺氧,头晕。
仿佛坠入雾沉沉的深海,被冰冷的海水吞噬着,眼前一片幽暗,黑雾皱起双手,与死去的蓝月亮紧紧相拥。
迷幻晕眩。
时礼的双手颤抖着,分外艰难的从铝塑泡罩板里扣出三片药,吞下去。
桌角的红玫瑰缀着咸腥的血色,透着几分癫狂的温柔,让万物于死亡之中枯竭。
苯二氮类药物会抑制部分神经元的活动,小剂量可以对抗焦躁。
超量服用具有成瘾性,抑制中枢神经系统,降低神经元的兴奋性,进入药理性睡眠。
时礼长时间服用阿普伦唑,三片已经不能缓解目前的症状,他从枕下摸出片奥氮平,连带着玻璃杯中的残存的龙舌兰,灌入喉咙。
仍然没有一丝睡意。
他起身踢倒身边的空瓶罐,拉开沉厚的深灰色窗帘,晨雾是蓝灰色,指尖的烟雾是纯白的,上升着,缭绕着,模糊了双眼。
站在阳台上,可以清楚的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声音,搬动物品的声音夹杂着音乐声。
TheWeeknd的《Ear》,散发着迷幻克制的欲感,将危险与压迫裹挟其中。
时礼想起那人常年按弦的左手,指尖蕴着层由时间化成的茧,滑滑的,有点儿硬。
那晚,无意间抚过他颈间皮肤薄弱,异常敏感的喉结时,引得他睫毛轻颤。
时礼敢打赌,不出两分钟,电话就会打进来。
手机来电铃声盈满了整个房间,比他预期的还要早来一分钟,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打过来的。
第一通电话时礼没接,打到第三通电话才慢悠悠的接通。
少年凛冽淡漠的声音为初秋的早晨裹上层薄冰:“有事儿?”
电话那头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听声音就知道是个清贵慵雅的谦谦君子:“我做了早餐,在门外,心理医生告诉我,你已经一个月没去了,今天抽空去。”
他总是用温柔至极的语气,说着掌控欲极强又不可置否的话。
“仅此而已?”时礼不相信他打这个电话,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下个月爷爷过生日,提前一天回家,你的隔壁住进个妹妹,跟你一个学校的,平时替我照顾一下。”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妹妹?连未成年也不放过。
时礼无声的挂断电话,心中突然又升起一股烦躁,他大步走进卫生间洗漱,换了身衣服,拎上画板,出了门。
电梯的楼层显示数字从“1”缓慢攀升到“17”,这是一梯两户式精装公寓,看来要跟“妹妹”碰一面了。
时礼按下下楼按钮,无声等待。
人未到气味先到。
少女的味道,红玫瑰,胡椒,麝香,雪松。
怎么是她。
“师傅,麻烦您尽量轻拿轻放,这是黑胶唱片,易碎。”
虞姒慵懒微哑的女中音洋洋洒洒的铺满了整个楼层,她跟着搬家公司的员工一起走出电梯,满心都在那几箱黑胶唱片上,完全没注意到旁的。
她今天穿了件版型硬挺的黑色皮质西装,内搭是件极简款白衬衫,英气,精练。
下身的黑色垂感直筒裤与黑色中筒皮质军靴包裹着那双笔直匀称,线条极美的长腿。
清瘦高挑,又A又飒,洋溢着风华正茂少年时的恣肆与潇洒,加上点儿漫不经心的慵懒感,简直要命。
虞姒的指尖刚触碰到密码锁的按钮,房门就“咔哒”一声的打开了。
如果没看到闻礼那张帅的人神共愤的脸庞,她会以为自己走错楼层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还没人。”现在才六点半,闻礼能出现在这,虞姒确实有点惊讶。
闻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远远的看着电梯还未关闭的门。
虞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身穿白衬衫与黑色西装背带裤,黑色雾面切尔西靴,清朗干净。
他低着头,黑色贝雷帽与银丝框眼镜遮住了他的眉眼,却遮不住从内而外散发的优越气质。
——清冷内敛的贵公子
身高腿长,宽肩窄腰,很会穿搭,长相不会差,养尊处优的气质倒是跟闻礼有几分相似。
“还看啊,电梯都要到楼下了。”
闻礼指挥搬家公司员工放下最后一批纸箱后,打趣道:“喜欢这一款?需不需要介绍你们认识?”
虞姒连声拒绝,其实她对这一款不太来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没那个信心可以融化一汪冰川。
而且,这一款总能让她想起时礼那个伪君子,不能再让他出现在她平凡的生活中。
进门后,闻礼带着虞姒参观精装公寓,以白色为主的性冷淡风装修,七十平的大开间,整洁明亮,智能家居,生活用品样样俱全。
房子不算大,一个人住有足够的安全感。
闻礼拉开朝北的白色房门介绍道:“这是录音室,按照你在家里的录音室重装的,隔音效果肯定不如四合院,晚上十一点后尽量把音量调小。”
“录音设备是按照你的配置新买的,空出的位置刚好可以放下架子鼓,你那些宝贝电吉他可以收在柜内,空间很大。”
虞姒“嗯”了一声,不太习惯的抿住唇,无声地走向餐桌,摆放着冒着热气的早餐。
英式早餐的改良版,闻礼知道虞姒和虞烟一样,不喜欢三明治和红茶,他换成了香菇瘦肉粥和热牛奶,搭配煎蛋培根和水果沙拉,营养均衡。
“冰箱已经给你填满了,菜谱就放在柜橱里,早餐一定要好好吃。”
闻礼看着虞姒专心吃早餐的样子,露出慈父般宽容的笑容,“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遇上大事找警察,小事找我,找不到我就敲隔壁的门,他会照顾你。”
他若有所思的顿了顿,又缓缓开口:“虽然他脾气有点儿怪,但真的是个好孩子,你学习上有问题也可以去请教他。”
虞姒的脸颊被食物塞得圆鼓鼓的,她只能用点头做出回应,至于闻礼说了什么,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闻礼几乎在虞姒耳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上午,虞姒被折磨了一上午彻底炸毛了。
“闻礼,你是我爸吗?管的太多啦!”
///
周一清晨。
万里朝霞构成一片浓郁的红,如灼烧的火种般沿着地平线狂奔,炙热而勇敢。
朝晨含着湿冷露珠的泠风,裹挟着被揉碎的温暖日光,透过广播室半开的玻璃窗,懒洋洋的洒落在桌前的身影上。
“感谢大家收听今天的早安电台,剩余的时间为大家播放今天的投稿音乐——KISS乐队《ILoveItLoud》。”
“Iloveitloud,Iwalhtbetweentheeyes,
我爱那声音!我想听清楚!就在两眼间!
Loud,Iwaloud,Idon\'twanttopromise,
大声!我想听清楚!我决不想妥协!”
歌曲从各班级音响内传出时,整个二中都躁了起来,在广播室内都能听到同楼层班级高亢的欢呼声与合唱声。
虞姒坐在中控台前跟着爆裂,躁动的鼓点摇头晃脑的,手中的玻璃杯盛着的牛奶,随着肢体的晃动左右波动。
人倔,听的歌也倔。
时礼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她,这人的鼻子灵的很,战争开始前隐秘散发的枪油味,被她敏感且准确的察觉到。
上周四全校学生对领导层积累已久的不满彻底爆发,十几米长的红底横幅横挂在教学楼主楼正门。
【抵制流水线食堂联名书】十个白色大字整齐的排列在横幅上,全校三栋教学楼除高三以外的四千多名学生的签名全部在此。
这是罢餐维权运动打响的第一枪,开始的悄无声息,结束的也悄无声息。
从校论坛第一帖罢餐帖子发出,到众人群情激昂的跟帖,策划抵制流水线食堂的联名书,联系各班级在横幅上签字,都是在网络上完成的。
那条鲜红色的横幅,只用了一个晚自习便集满了四千多个签名,趁着午夜梦深,横挂在主楼正门,全程教职工无察觉,进行的异常顺利。
第二天学校领导想追究责任也没有办法,学校监控和校论坛的相关帖子被删的干干净净,四千多人口径几乎一致,无法查出根源,只能作罢。
这场【抵制流水线食堂】联名运动没有领导人,每个人都是参与者,宣传者,每个较早响应的都是发起者。
大家心照不宣的默认,如果校领导在下周一即今天中午前,未公开宣布整改食堂,中午便发起第二波总攻。
虞姒在早安电台结束后,播放那首又燃又躁的摇滚乐,无疑是在鼓励且稳定“军心”。
——亲爱的年轻人,发声吧!不要退步!不要妥协!
四分十五秒的歌曲结束后,两人调整好设备后,收拾随身物品离开广播室,回到三楼。
汤富泉已经在楼梯口等候多时,他咧起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时礼摆摆手:“时礼啊,你先回去上自习,我有事找虞姒。”
时礼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左转走向西侧走廊尽头的北大实验班。
开学三周,虞姒已经记不清这次是自己被汤富泉拎到办公室一顿暴批的第几次。
她驾轻熟路的来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放在汤富泉眼前:“您别生气,您喝水。”
又来这套,能屈能伸。
汤富泉偏偏就吃这套,心里的火瞬间下了大半,见她做出从口袋翻东西的动作,沉声道:“如果你想从兜里翻出速效救心丸,大可不必,我的心脏已经被你磨练成钢铁了。”
虞姒眯眼一笑,双手交叉比赞,用纯良无辜的上目线看着汤富泉,吹彩虹屁道:“您真是料事如神,我对您的敬仰宛如滔滔江水…”
“差不多得了。”
汤富泉板着脸打断,从办公桌的抽屉内拿出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放在虞姒面前:“请你在这本书里找到你今天在早安电台朗读的诗歌。”
虞姒今天在早安电台朗读的诗歌是雪莱《自由颂》的节选,根本不可能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找到。
[我看你是在为难我胖虎.jpg]
她像模像样的翻动几页,随意指了一节诗,理直气壮的说:“这节就是。”
前有指鹿为马,后有指莎士比亚为雪莱。
汤富泉都被她气乐了,根本没打算轻易放过她:“行,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来。”
“然而,自由,然而,你的旗帜,虽破碎,却依旧飘扬,似雷霆暴雨,迎风激荡…”
虞姒的声音高亢,璀璨,感情充沛,咬字,停顿间充满力量,足够振奋人心。
汤富泉失策了,他忘了虞姒对浪漫主义诗坛三杰的了解,远超她对她爹的了解。
“我再不管你,你明天就能在早安电台朗读《人权宣言》了!”
他在桌面上敲了敲,警示道:“下次再夹杂私货,就罚你抄一千遍《自由颂》。”
汤富泉也不跟她计较在特殊时期,用广播播放具有煽动性歌曲的事儿,直接点明最重要的事。
“月底就是第一次月考,你在个什么量级的班级自己清楚,有时间参与没有结果的事,不如好好学习,别考得太跌份儿,让你班主任难做。”
虞姒有几斤几两汤富泉太清楚了,他只能提点到这儿,只看这孩子想不想觉悟。
///
北大实验班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化学课,上了半节临时换成了班主任的思政课。
全校的班主任都被校长叫到办公楼顶楼的大会议室,开了将近三个小时的秘密会议。
唐映川回来时难得的脸色铁青,先是负着手在班级内走了三,四圈,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没错过。
最终停在时礼身旁,讲起了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从发起,发展,高潮,讲到结束,镇压。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过时礼和虞姒表情寡淡的脸:“所有的起.义最后都会被镇压。”
像是观察,也像是试探和警告。
荷尔德林在《塔楼之诗》写道:将人间变成地狱的原因,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改造成天堂。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事情已经发生了,粉饰太平又有什么用呢?
“铃铃铃——”
十一点三十五分,下课铃准时响起,整栋楼的学生不约而同的奔向一楼大厅的公告大屏。
公告大屏的内容依旧是周五晚公布的安全通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走进食堂的学生大步跑了回来,冲着迎面而来的人摇摇头。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分钟便传遍了整栋楼,向外持续扩散着。
——学校并没有针对联名书,做出对食堂的任何处理。
学生们成群结队的奔赴食堂,带着滚烫的血液与激昂的心绪,约五分钟食堂前的空地便站满了学生,肩头挨着肩头。
站在队伍最两排左右两侧的学生,横拉起两幅红底白字的横幅:
【请校领导正视学生维权要求】
【罢餐罢课,抵制流水线食堂】
站在队伍最后一排左右两侧的学生,迎着飒飒的北风挥摇着两杆旗帜,红底黑字的瘦金体,分别写着【自由】与【权利】。
稀稀拉拉的口号中从人群中传来:【罢餐,罢课,抵制流水线不洁食堂,请校领导正视学生合理维权请求!】
学校管理层派汤富泉出现镇压,他拖着个特大号的蓝牙音响,手握麦克风出现在食堂门口。
他拍了拍话筒试音:“喂,喂喂,请闹事学生立刻放下武器投降,主动投降者,学校既往不咎,冥顽不化者,记大过处分起。”
人声一度达到鼎沸。
目前罢餐抗争的学生大致分为了三派,第一种是宁愿饿死也不愿进食堂,势必将事情闹大,逼迫学校重建食堂。
第二种是坚决反对罢餐,要求立刻停止起.义活动,安安分分的进入食堂。
第三种是折中派,认为闹罢餐应该有个限度,可以接受校领导的折中方案。
原本在抵制流水线式食堂联名书,组建而成的千人团体,瞬间瓦解成四分五裂的状态。
现在急需一个领导者出来主持大局,但却始终无人敢迈出那一步。
人人都清楚如果自己这时站出来,无疑就是变相承认自己是这场学生运动的领导人。
如果运动失败,第一个被开除的就是领导人。
谁又愿意冒这个险呢。
人群众蓦地响起一声:“只要我们集体参与,就算最终起.义成败,集体犯罪也会从轻发落。”
“兄弟们,联名书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有权利维护自己的合理权益。”
此话一出,瞬间士气高涨,千人队伍末端的战旗高举着,摇晃着,飒飒作响着,像永不熄灭的火种。
汤富泉调大音响的音量,嗓子都喊破了音:“我看今天谁敢打响食堂起.义的第一枪!”
时礼一步一步从人群中走出,他的身形挺拔修长,如凌霜傲雨,瘦劲孤高的竹,经冬不凋,永不屈服。
他逆光而行,眼底有似火骄阳,热烈而坚定的焚烧着,填满了虚无空洞的残缺。
时礼行至起.义队伍前端时停下脚步,对着汤富泉微微颔首,礼貌而克制。
顿了顿,起身走进食堂。
不愧是他选中的学生会主席,关键时刻起了稳定事态发展的作用。
汤富泉极为满意的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家要跟学生会主席学习…”
话音还没落下,突然从背后传来一连串桌椅倒地的声音。
在校园内串联工作的音响开始运行,慷慨激昂,热血炸裂的摇滚乐从食堂内传出。
——唐朝乐队的《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正义是杀不死的,真理永存!
这是首超越种族与阶级,追求平等,反抗压迫与世界大同的国际战歌。
这音乐像片赤色的浪潮,将理想与激情赤.裸.裸地烫在少年们的胸口,一颗颗滚烫的心被奔涌而出的孤勇融化。
“卧槽,我DNA动了!”
“燃起来了,我浑身热血沸腾,一口烫死一个吸血的资本家!”
“此时不起更待何时,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直接干他丫的,兄弟们上啊,砸了食堂,让他不得不重建!”
罢餐口号变得整齐划一,充斥着朝气蓬勃的力量感,势要震破天际:【罢餐,罢课,抵制流水线不洁食堂,请校领导正视学生合理维权请求!】
几千人拧成了一股绳,越过食堂门口单打独斗的汤富泉,大股大股的涌进食堂,乒乒乓乓的摔砸声盈满了整个食堂。
只见时礼迎着光,迈着气定神闲的步伐走出食堂,用湿巾将双手仔仔细细的擦了个遍。
他突然抬起头看向二楼广播室的方向,玻璃窗开着大半,露出虞姒的一截身子。
她高举着麦克风,高亢嘹亮,声压极强,盖过音乐伴奏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从音响内传出:
“《人权宣言》第一条:人生来就是且始终是自由的,在权利方面一律平等,社会差别只能建立在公益基础之上。”
这人真的很会煽风点火。
两道视线突然在空中交织,隔着空气远远相望,有着不可言说的默契。
时礼脸上的笑容,第一次直达眼底,如昨夜星辰般璀璨,绚烂。
他想,如果人的灵魂拥有颜色,那么她的灵魂就是一抹克莱因蓝。
理想之蓝,宇宙本质的颜色——纯粹,浪漫,自由。
是存在也是堙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