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纪 第三十五章 晋纪三十五

起昭阳单阏,尽阏逢执徐,凡二年。

安皇帝戊元兴二年(癸卯,公元四零三年)

春,正月,卢循使司马徐道覆寇东阳;二月,辛丑,建武将军刘裕击破之。道覆,循之姊夫也。

乙卯,以太尉玄为大将军。

丁巳,玄杀冀州刺史孙无终。

玄上表请帅诸军扫平关、洛,既而讽朝廷下诏不许,乃云:“奉诏故止。”玄初欲饬装,先命作轻舸,载服玩、书画。或问其故,玄曰:“兵凶战危,脱有意外,当使轻而易运。”众皆笑之。

夏,四月,癸巳朔,日有食之。

南燕主备德故吏赵融自长安来,始得母兄凶问,备德号恸吐血,因而寝疾。

司隶校尉慕容达谋反,遣牙门皇璆帅众攻端门,殿中帅侯赤眉开门应之;中黄门孙进扶备德逾城匿于进舍。段宏等闻宫中有变,勒兵屯四门。备德入宫,诛赤眉等。达出奔魏。

备德优迁徙之民,使之长复不役;民缘此迭相廕冒,或百室合户,或千丁共籍,以避课役。尚书韩讠卓请加隐核,备德从之,使讠卓巡行郡县,得廕户五万八千。

泰山贼王始聚众数万,自称太平皇帝,署置公卿;南燕桂林王镇讨禽之。临刑,或问其父及兄弟安在,始曰:“太上皇蒙尘于外,征东、征西为乱兵所害。”其妻怒之曰:“君正坐此口,奈何尚尔!”始曰:“皇后不知,自古岂有不亡之国!朕则崩矣,终不改号!”

五月,燕王熙作龙腾苑,方十余里,役徒二万人。筑景云山于苑内,基广五百步,峰高十七丈。

秋,七月,戊子,魏主珪北巡,作离宫于豺山。

平原太守和跋奢豪喜名,珪恶而杀之,使其弟毘等就与诀。跋曰:“灅北土瘠,可迁水南,勉为主计。”且使之背己,曰:“汝何忍视吾之死也!”毘等谕其意,诈称使者,逃入秦。珪怒,灭其家。中垒将军邓渊从弟尚书晖与跋善,或谮诸珪曰:“毘之出亡,晖实送之。”珪疑渊知其谋,赐渊死。

南凉王傉檀及沮渠蒙逊互出兵攻吕隆,隆患之。秦之谋臣言于秦王兴曰:“隆藉先世之资,专制河外,今虽饥窘,尚能自支,若将来丰赡,终不为吾有。凉州险绝,土田饶沃,不如因其危而取之。”兴乃遣使征吕超入侍。隆念姑臧终无以自存,乃因超请迎于秦。兴遣尚书左仆射齐难、镇西将军姚诘、左王乞伏干归、镇远将军赵曜帅步骑四万迎隆于河西,南凉王傉檀摄昌松、魏安二戍以避之。八月,齐难等至姑臧,隆素车白马迎于道旁。隆劝难击沮渠蒙逊,蒙逊使臧莫孩拒之,败其前军。难乃与蒙逊结盟,蒙逊遣弟挐入贡于秦。难以司马王尚行凉州刺史,配兵三千镇姑臧,以将军阎松为仓松太守,郭将为番禾太守,分戍二城,徙隆宗族、僚属及民万户于长安,兴以隆为散骑常侍,超为安定太守,自余文武随才擢叙。

初,郭黁常言“代吕者王”,故其起兵,先推王详,后推王乞基;及隆东迁,王尚卒代之。黁从乞伏干归降秦,以为灭秦者晋也,遂来奔,秦人追得,杀之。

沮渠蒙逊伯父中田护军亲信、临松太守孔笃,皆骄恣为民患,蒙逊曰:“乱吾法者,二伯父也。”皆逼之使自杀。

秦遣使者梁构至张掖,蒙逊问曰:“秃发傉檀为公而身为侯,何也?”构曰:“傉檀凶狡,款诚未著,故朝廷以重爵虚名羁縻之。将军忠贯白日,当入赞帝室,岂可以不信相待也!圣朝爵必称功,如尹纬、姚晃,佐命之臣,齐难、徐洛,一时猛将,爵皆不过侯伯,将军何以先之乎!昔窦融殷勤固让,不欲居旧臣之右,不意将军忽有此问!”蒙逊曰:“朝廷何不即封张掖而更远封西海邪?”构曰:“张掖,将军已自有之,所以远授西海者,欲广大将军之国耳。”蒙逊悦,乃受命。

荆州刺史桓伟卒,大将军玄以桓修代之。从事中郎曹靖之说玄曰:“谦、修兄弟专据内外,权势太重。”玄乃以南郡相桓石康为荆州刺史。石康,豁之子也。

刘裕破卢循于永嘉,追至晋安,屡破之,循浮海南走。

何无忌潜诣裕,劝裕于山阴起兵讨桓玄。裕谋于土豪孔靖,靖曰:“山阴去都道远,举事难成;且玄未篡位,不如待其已篡,于京口图之。”裕从之,靖,愉之孙也。

九月,魏主珪如南平城,规度灅南,将建新都。

侍中殷仲文、散骑常侍卞范之劝大将军玄早受禅,阴撰九锡文及册命。以桓谦为侍中、开府、录尚书事,王谧为中书监、领司徒,桓胤为中书令,加桓修抚军大将军。胤,冲之孙也。丙子,册命玄为相国,总百揆,封十郡,为楚王,加九锡,楚国置丞相以下官。

桓谦私问彭城内史刘裕曰:“楚王勋德隆重,朝廷之情,咸谓宜有揖让,卿以为何如?”裕曰:“楚王,宣武之子,勋德盖世。晋室微弱,民望久移,乘运禅代,有何不可?”谦喜曰:“卿谓之可即可耳。”

新野人庾仄,殷仲堪之党也,闻桓伟死,石康未至,乃起兵袭雍州刺史冯该于襄阳,走之。仄有众七千,设坛,祭七庙,云欲讨桓玄,江陵震动。石康至州,发兵攻襄阳,仄败,奔秦。

高雅之表南燕主备德请伐桓玄曰:“纵未能廓清吴、会,亦可收江北之地。”中书侍郎韩范亦上疏曰:“今晋室衰乱,江、淮南北,户口无几,戎马单弱。重以桓玄悖逆,上下离心;以陛下神武,发步骑一万临之,彼必土崩瓦解,兵不留行矣。得而有之,秦、魏不足敌也。拓地定功,正在今日。失时不取,彼之豪杰诛灭桓玄,更修德政,岂惟建康不可得,江北亦无望矣。”备德曰:“朕以旧邦覆没,欲先定中原,乃平荡荆、扬,故未南征耳。其驻公卿议之。”因讲武城西,步卒三十七万人,骑五万三千匹,车万七千乘。公卿皆以为玄新得志,未可图,乃止。

冬,十月,楚王玄上表请归籓,使帝作手诏固留之。又诈言钱塘临平湖开,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贺,用为己受命之符。又以前世皆有隐士,耻于己时独无,求得西朝隐士安定皇甫谧六世孙希之,给其资用,使隐居山林;征为著作郎,使希之固辞不就,然后下诏旌礼,号曰高士。时人谓之“充隐。”又欲废钱用谷、帛及复肉刑,制作纷纭,志无一定,变更回复,卒无所施行。性复贪鄙,人士有法书、好画及佳园宅,必假蒲博而取之;尤爱珠玉,未尝离手。

乙卯,魏主珪立其子嗣为齐王,加位相国;绍为清河王,加征南大将军;熙为阳平王;曜为河南王。

丁巳,魏将军伊谓帅骑二万袭高车余种袁纥、乌频;十一月,庚午,大破之。

诏楚王玄行天子礼乐,妃为王后,世子为太子。丁丑,卞范之为禅诏,使临川王宝逼帝书之。宝,曦之曾孙也。庚辰,帝临轩,遣兼太保、领司徒王谧奉玺绶,禅位于楚。壬午,帝出居永安宫。癸未,迁太庆神主于琅邪国,穆章何皇后及琅邪王德文皆徙居司徒府。百官诣姑孰劝进。十二月,庚寅朔,玄筑坛于九井山北,壬辰,即皇帝位。册文多非溥晋室,或谏之,玄曰:“揖让之文,正可陈之于下民耳,岂可欺上帝乎!”大赦,改元永始。以南康之平固县封帝为平固王,降何后为零陵县君,琅邪王德文为石阳县公,武陵王遵为彭泽县候。追尊文温为宣武皇帝,庙号太祖,南康公主为宣皇后,封子升为豫章王。以会稽内史王愉为尚书仆射,愉子相国左长史绥为中书令。绥,桓氏之甥也。戊戌,玄入建康宫,登御坐,而床忽陷,群下失色。殷仲文曰:“将由圣德深厚,地不能载。”玄大悦。梁王珍之男臣孔朴奉珍之奔寿阳。珍之,曦之曾孙也。

戊申,燕王熙尊燕主垂之贵嫔段氏为皇太后。段氏,熙之慈母也。己酉,立苻贵嫔为皇后,大赦。

辛亥,桓玄迁帝于寻阳。

燕以卫尉悦真为青州刺史,镇新城;光大夫卫驹为并州刺史,镇凡城。

癸丑,纳桓温神主于太庙。桓玄临听讼观阅囚徒,罪无轻重,多得原放;有干舆乞者,时或恤之。其好行小惠如此。

是岁,魏主珪始命有司制冠服,以品秩为差。然法度草创,多不稽古。

安皇帝戊元兴三年(甲辰,公元四零四年)

春,正月,桓玄立其妻刘氏为皇后。刘氏,乔之曾孙也。玄以其祖彝以上名位不显,不复追尊立庙。散骑常侍徐广曰:“敬其父则子悦,请依故事立七庙。”玄曰:“礼,太祖东向,左昭右穆。晋立七庙,宣帝不得正东向之位,何足法也!”秘书监卞承之谓广曰:“若宗庙之祭果不及祖,有以知楚德之不长矣。”广,邈之弟也。

玄自即位,心常不自安。二月,己丑朔,夜,涛水入石头,流杀人甚多,欢哗震天。玄闻之,惧,曰:“奴辈作矣!”

玄性苛细,好自矜伐。主者奏事,或一字不体,或片辞之谬,必加纠擿,以示聪明。尚书答诏误书“春蒐为“春菟”,自左丞王纳之以下,凡所关署,皆被降黜。或手注直官,或自用令史,诏令纷纭,有司奉答不暇,而纪纲不治,奏案停积,不能知也。又性好游畋,或一日数出。迁居东宫,更缮宫室,土木并兴,督迫严促,朝野骚然,思乱者众。

玄遣使加益州刺史毛璩散骑常侍、左将军。璩执留玄使,不受其命。璩,宝之孙也。玄以桓希为梁州刺史,分命诸将戍三巴以备之。璩传檄远近,列玄罪状,遣巴东太守柳约之、建平太守罗述、征虏司马甄季之击破希等,仍帅众进屯白帝。

刘裕从徐、兖二州刺史,安成王桓修入朝。玄谓王谧曰:“裕风骨不常,盖人杰也。”每游集,必引接殷勤,赠赐甚厚。玄后刘氏,有智鉴,谓玄曰:“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终不为人下,不如早除之。”玄曰:“我方平荡中原,非裕莫可用者;俟关、河平定,然后别议之耳。”

玄以桓弘为青州刺史,镇广陵;刁逵为豫州刺史,镇历阳。弘,修之弟;逵,彝之子也。

刘裕与何无忌同舟还京口,密谋兴复晋室。刘迈弟毅家于京口,亦与无忌谋讨玄。无忌曰:“桓氏强盛,其可图乎?”毅曰:“天下自有强弱,苟为失道,虽强易弱,正患事主难得耳。”无忌曰:“天下草泽之中非无英雄也。”毅曰:“所见唯有刘下邳。”无忌笑而不答,还以告裕,遂与毅定谋。

初,太原王元德及弟仲德为苻氏起兵攻燕主垂,不克,来奔,朝廷以元德为弘农太守。仲德见桓玄称帝,谓人曰:“自古革命诚非一族,然今之起者恐不足以成大事。”

平昌孟昶为青州主簿,桓弘使昶至建康,玄见而悦之,谓刘迈曰:“素士中得一尚书郎,卿与其州里,宁相识否?”迈素与昶不善,对曰:“臣在京口,不闻昶有异能,唯闻父子纷纷更相赠诗耳。”玄笑而止,。昶闻而恨之,既还京口,裕谓昶曰:“草间当有英雄起,卿颇闻乎?”昶曰:“今日英雄有谁,正当是卿耳!”

于是裕、毅、无忌、元德、仲德、昶及裕弟道规、任城魏咏之、高平檀凭之、琅邪诸葛长民、河内太守随西辛扈兴、振威将军东莞童厚之,相与合谋起兵。道规为桓弘中兵参军,裕使毅就道规及昶于江北,共杀弘,据广陵;长民为刁逵参军,使长民杀逵,据历阳;元德、扈兴、厚之在建康,使之聚众攻玄为内应;刻期齐发。

孟昶妻周氏富于财,昶谓之曰:“刘迈毁我于桓公,使我一生沧陷,我决当作贼。卿幸早离绝,脱得富贵,相迎不晚也。”周我曰:“君父母在堂,欲建非常之谋,岂妇人所能谏!事之不成,当于奚官中奉养大家,义无归志也。”昶怅然久之而起。周氏追昶坐,曰:“观君举措,非谋及妇人者,不过欲得财物耳。”因指怀中儿示之曰:“此儿可卖,亦当不惜。”遂倾赀以给之。昶弟顗妻,周氏之从妹也,周氏绐之曰:“昨夜梦殊不祥,门内绛色物宜悉取以为厌胜。”妹信而与之,遂尽缝以为军士袍。

何无忌夜于屏风里草檄文,其母,刘牢之姊也,登榆密窥之,泣曰:“吾不及东海吕母明矣。汝能如此,吾复何恨!”问所与同谋者,曰:“刘裕。”母尤喜,因为言玄必败,举事必成之理以劝之。

乙卯,裕托以游猎,与无忌收合徒众,得百余人。丙辰,诘旦,京口城开,无忌著传诏服,称敕使,居前,徒众随之齐入,即斩桓修以徇。修司马刁弘帅文武佐吏来赴,裕登城谓之曰:“郭江州已奉乘舆返正于寻阳,我等并被密诏,诛除逆党,今日贼玄之首已当枭枭于大航矣。诸君非大晋之臣乎?今来欲何为?”弘等信之,收众而退。

裕问无忌曰:“今急须一府主簿,何由得之?”无忌曰:“无过刘道民。”道民者,东莞刘穆之也。裕曰:“吾亦识之。”即驰信召焉。时穆之闻京口欢噪声,晨起,出陌头,属与信会。穆之直视不言者久之,既而返室,坏布裳为袴,往见裕。裕曰:“始举大义,方造艰难,须一军吏甚急,卿谓谁堪其选?”穆之曰:“贵府始建,军吏实须其才,仓猝之际,略当无见逾者。”裕笑曰:“卿能自屈,吾事济矣。”即于坐署主簿。

孟昶劝桓弘其日出猎,天未明,开门出猎人;昶与刘毅、刘道规帅壮士数十人直入,弘方啖粥,即斩之。因收众济江。裕使毅诛刁弘。

先是,裕遣同谋周安穆入建康报刘迈,迈虽酬许,意甚惶惧。安穆虑事泄,乃驰归。玄以为迈为竟陵太守,迈欲亟之郡。是夜,玄与迈书曰:“北府人情云何?卿近见刘裕何所道?”迈谓玄已知其谋,晨起,白之。玄大惊,封迈为重安侯。既而嫌迈不执安穆,使得逃去,乃杀之,悉诛元德、扈兴、厚之等。

众推刘裕为盟,总督徐州事,以孟昶为长史,守京口,檀凭之为司马。彭城人应募者,裕悉使郡主簿刘钟统之。丁巳,裕帅二州之众千七百人,军于竹里,移檄远近,声言益州刺史毛璩已定荆楚,江州刺史郭昶之奉迎主上返正于寻阳,镇北参军王元德等并帅部曲保据石头,扬武将军诸葛长尼已据历阳。

玄移还上宫,召侍官皆入止省中;加扬州刺史新安王桓谦征讨都督,以殷仲文代桓修为徐、兖二州刺史。谦等请亟遣兵击裕,玄曰:“彼兵锐甚,计出万死,若有蹉跌,则彼气成而吾事去矣;不如屯大众于覆舟山以待之。彼空行二百里,无所得,锐气已挫,忽见大军,必惊愕;我按兵坚阵,勿与交锋,彼求战不得,自然散走,此策之上也。”谦等固请击之,乃遣顿丘太守吴甫之、右卫将军皇甫敷相继北上。玄忧惧特甚。或曰:“裕等乌合微弱,势必无成,陛下何虑之深!”玄曰:“刘裕足为一世之雄,刘毅家无担石之储,樗蒲一掷百万,何无忌酷似其舅;共举大事,何谓无成!”

南凉王傉檀畏秦之强,乃去年号,罢尚书丞郎官,遣参军关尚使于秦。秦王兴曰:“车骑献款称籓,而擅兴兵造大城,岂为臣之道乎?”尚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先王之制也。车骑僻在遐籓,密迩勍寇,盖为国家重门之防,不图陛下忽以为嫌。”兴善之。傉檀求领凉州,兴不许。

初,袁真杀朱宪,宪弟绰逃奔桓温。温克寿阳,绰辄发真棺,戮其尸。温怒,将杀之,桓冲请而免之。绰事冲如父,冲薨,绰呕血而卒。刘裕克京口,以绰子龄石为建武参军。三月,戊午朔,裕军与吴甫之遇于江乘。将战,龄石言于裕曰:“龄石世受桓氏厚恩,不欲以兵刃相向,乞在军后。”裕义而许之。甫之,玄骁将也,其兵甚锐。裕手执长刀,大呼以冲之,众皆披靡,即斩甫之,进至罗落桥。皇甫敷帅数千人逆战,宁远将军檀赁之败死。裕进战弥厉,敷围之数重,裕倚大树挺战。敷曰:“汝欲作何死!”拔戟将刺之,裕瞋目叱之,敷辟易。裕党俄至,射敷中额而踣,裕援刀直进。敷曰:“君有天命,以子孙为托。”裕斩之,厚抚其孤。裕以檀凭之所领兵配参军檀祗。祗,凭之之从子也。

玄闻二将死,大惧,召诸道术人推算及为厌胜。问群臣曰:“朕其败乎?”吏部郎曹靖之对曰:“民怨神怒,臣实惧焉。”玄曰:“民或可怨,神何为怒?”对曰:“晋氏宗庙,飘泊江滨,大楚之祭,上不及祖,此其所以怒也。”玄曰:“卿何不谏?”对曰:“辇上君子皆以为尧、舜之世,臣何敢言!”玄默然。使桓谦及游击将军何澹之屯东陵,侍中、后将军卞范之屯覆舟山西,众合二万。

己未,裕军食毕,悉弃其余粮,进至覆舟山东,使羸弱登山,张旗帜为疑兵,数道并前,布满山谷。玄侦候者还,云“裕军四塞,不知多少。”玄益忧恐,遣武卫将军庾赜之帅精卒副援诸军。谦等士卒多北府人,素畏伏裕,莫有斗志。裕与刘毅等分为数队,进突谦陈;裕以身先之,将士皆殊死战,无不一当百,呼声动天地。时东北风急,因纵火焚之,烟炎慓天,鼓噪之音震动京邑,谦等诸军大溃。

玄时虽遣军拒裕,而走意已决,潜使领军将军殷仲文具舟于石头;闻谦等败,帅亲信数千人,声言赴战,遂将其子升,兄子浚出南掖门。遇前相国参军胡籓,执马鞚谏曰:“今羽林射手犹有八百,皆是义战,西人受累世之恩,不驱令一战,一旦舍此,欲安之乎!”玄不对,但举策指天,因鞭马而走,西趋石头,与仲文等浮江南走。经日不食,左右进粗饭,玄咽不能下,升抱其胸而抚之,玄悲不自胜。

裕入建康,王仲德抱元德子方回出候裕,裕于马上抱方回与仲德对哭。追赠元德给事中,以仲德为中军参军。裕止桓谦故营,遣刘钟据东府。庚申,裕屯石头城,立留台百官,焚桓温神主于宣阳门外,造晋新主,纳于太庙。遣诸将追玄,尚书王嘏帅百官奉迎乘舆,诛玄宗族在建康者。裕使臧熹入宫,收图书、器物,封闭府库;有金饰乐器,裕问熹:“卿得无欲此乎?”熹正色曰:“皇上幽逼,播越非所,将军首建大义,劬劳王家,虽复不肖,实无情于乐。”裕笑曰:“聊以戏卿耳。”熹,焘之弟也。

壬戌,玄司徒王谧与众议推裕领扬州,裕固辞,乃以谧为侍中、领司徒、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谧推裕为使持节、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徐州刺史,刘毅为青州刺史,何无忌为琅邪内史,孟昶为丹阳尹,刘道规为义昌太守。

裕始至建康,诸大处分皆委于刘穆之,仓猝立定,无不允惬。裕遂托以腹心,动止咨焉;穆之亦竭节尽诚,无所遣隐。时晋政宽驰,纲纪不立,豪族陵纵,小民穷蹙,重以司马元显政令违舛。桓玄虽欲厘整,而科条繁密,众莫之从。穆之斟酌时宜,随方矫正;裕以身范物,先以威禁;内外百官皆肃然奉职,不盈旬日,风俗顿改。

初,诸葛长民至豫州,失期,不得发。刁逵执长民,槛车送桓玄。至当利而玄败,送人共破槛出长民,还趣历阳。逵弃城走,为其下所执,斩于石头,子侄无少长皆死,唯赦其季弟给事中骋。逵故吏匿其弟子雍送洛阳,秦王兴以为太子中庶子。裕以魏咏之为豫州刺史,镇历阳,诸葛长民为宣城内史。

初,裕名微位薄,轻狡无行,盛流皆不与相知,惟王谧独奇贵之,谓裕曰:“卿当为一代英雄。”裕尝与刁逵樗蒲,不时输直,逵缚之马枊。谧见之,责逵而释之,代之还直。由是裕深憾逵而德谧。

萧方等曰:夫蛟龙潜伏,鱼虾亵之。是以汉高赦雍齿,魏武免梁鹄,安可以布衣之嫌而成万乘之隙也!今王谧为公,刁逵亡族,醻恩报怨,何其狭哉!

尚书左仆射王愉及子荆州刺史绥谋袭裕,事泄,族诛,绥弟子慧龙为僧彬所匿,得免。

魏以中土萧条,诏县户不满百者罢之。

丁卯,刘裕迁镇东府。

桓玄至寻阳,郭昶之给其器用、兵力。辛未,玄逼帝西上,刘毅帅何无忌、刘道规等诸军追之。玄留龙骧将军何澹之、前将军郭铨与郭昶之守湓口。玄于道自作《起居注》,叙讨刘裕事,自谓经略举无遗策,诸军违节度,以致奔败。专覃思著述,不暇与群下议时事。《起居注》既成,宣示远近。

丙戌,刘裕称受帝密诏,以武陵王遵承制总百官行事,加侍中、大将军,因大赦,惟桓玄一族不宥。

刘敬宣、高雅之结青州大姓及鲜卑豪帅,谋杀南燕主备德,推司马休之为主。备德以刘轨为司空,甚宠信之。雅之欲邀轨同谋,敬宣曰:“刘公衰老,有安齐之志,不可告也。”雅之卒告之,轨不从。谋颇泄,敬宣等南走,南燕人收轨,杀之,追及雅之,又杀之。敬宣、休之至淮、泗间,闻桓玄败,遂来归,刘裕以敬宣为晋陵太守。

南燕主备德闻桓玄败,命北地王钟等将兵欲取江南,会备德有疾而止。

夏,四月,己丑,武陵王遵入居东宫,内外毕敬;迁除百官称制书,教称令书。以司马休之监荆、益、梁、宁、秦、雍六州诸军事、领荆州刺史。

庚寅,桓玄挟帝至江陵,桓石康纳之。玄更署置百官,以卞范之为尚书仆射。自以奔败之后,恐威令不行,乃更增峻刑罚,众益离怨。殷仲文谏,玄怒曰:“今以诸将失律,天文不利,故还都旧楚;而群小纷纷,妄兴异议!方当纠之以猛,未可施之以宽也。”荆、江诸郡闻玄播越,有上表奔问起居者,玄皆不受,更令所在贺迁新都。

初,王谧为玄佐命元臣,玄之受禅,谧手解帝玺绶;乃玄败,众谓谧宜诛,刘裕特保全之。刘毅尝因朝会,问谧玺绶所在。谧内不自安,逃奔曲阿。裕笺白武陵王,迎还复位。

桓玄兄子歆引氐帅杨秋寇历阳,魏咏之帅诸葛长民、刘敬宣、刘钟共击破之,斩杨秋于练固。

玄使武卫将军庾稚祖、江夏太守桓道恭帅数千人就何澹之等共守湓口。何无忌、刘道规至桑落洲,庚戌,澹之等引舟师逆战。澹之常所乘舫羽仪旗帜甚盛,无忌曰:“贼帅必不居此,欲诈我耳,宜亟攻之。”众曰:“澹之不在其中,得之无益。”无忌曰:“今众寡不敌,战无全胜,澹之既不居此舫,战士必弱,我以劲兵攻之,必得之;得之,则彼势沮而我气倍,因而薄之,破贼必矣。”道规曰:“善!”遂往攻而得之,因传呼曰:“已得何澹之矣”。澹之军中惊扰。无忌之众亦以为然,乘胜进攻澹之等,大破之。无忌等克湓口,进据寻阳,遣使奉送宗庙主祏还京师。。加刘裕都督江州诸军事。

桑落之战,胡籓所乘舰为官军所烧,籓全铠入水,潜行三十许步,乃得登岸。时江陵路已绝,乃还豫章。刘裕素闻籓为人忠直,引参领军军事。

桓玄收集荆州兵,曾未三旬,有众二万,楼船、器械甚盛。甲寅,玄复帅诸军挟帝东下,以苻宏领梁州刺史,为前锋;又使散骑常侍徐放先行,说刘裕等曰:“若能旋军散甲,当与之更始,各授位任,令不失分。”

刘裕以诸葛长民都督淮北诸军事,镇山阳;以刘敬宣为江州刺史。

柔然可汗社仑从弟悦代大那谋杀社仑,不克,奔魏。

燕王熙于友腾苑起逍遥宫,连房数百,凿曲光海,盛夏,士卒不得休息, 曷死者大半。

西凉世子谭卒。

刘毅、何无忌、刘道规、下邳太守平昌孟怀玉帅众自寻阳西上,五月,癸酉,与桓玄遇于峥嵘洲。毅等兵不满万人,而玄战士数万,众惮之,欲退还寻阳。道规曰:“不可!彼众我寡,强弱异势,今若畏懦不进,必为所乘,虽至寻阳,岂能自固!玄虽窃名雄豪,内实恇怯;加之已经奔败,众无固心。决机两阵,将雄者克,不在众也。”因麾众先进。毅等从之。玄常漾舸于舫侧以备败走,由是众莫有斗心。毅等乘风纵火,尽锐争先,玄众大溃,烧辎重夜遁。郭铨诣毅降。玄故将刘统、冯稚等聚党四百人袭破寻阳城。毅遣建威将军刘怀隶讨平之。怀肃,怀敬之弟也。

玄挟帝单舸西走,留永安何皇后及王皇后于巴陵。殷仲文时在玄舰,求出别船收集散卒,因叛玄,奉二后奔夏口,遂还建康。

己卯,玄与帝入江陵。冯该劝使更下战,玄不从,欲奔汉中就桓希,而人情乖沮,号令不行。庚辰,夜中,处分欲发,城内已乱,乃与亲近腹心百余人乘马出城西走。至城门,左右于暗中斫玄,不中,其徒更相杀害,前后交横。玄仅得至船,左右分散,惟卞范之在侧。

辛巳,荆州别驾王康产奉帝入南郡府舍,太守王腾之帅文武为侍卫。

玄将之汉中,屯骑校尉毛修之,璩之弟子也,诱玄入蜀,玄从之。宁州刺史毛璠,璩之弟也,卒于官。璩使其兄孙佑之及参军费恬帅数百人,送璠丧归江陵,壬午,遇玄于枚回洲。佑之、恬迎击玄,矢下如雨,玄嬖人丁仙期、万盖等以身蔽玄,皆死。益州督护汉嘉冯迁抽刀,前欲击玄,玄拔头上玉导与之,曰:“汝何人,敢杀天子!”迁曰:“我杀天子之贼耳!”遂斩之,又斩桓石康、桓浚、庾 责之,执桓升送江陵,斩于市。乘舆返正于江陵,以毛修之为骁骑将军。甲申,大赦,诸以畏逼从逆者一无所问。戊寅,奉神主于太庙。刘毅等传送玄首,枭于大桁。

毅等既战胜,以为大事已定,不急追蹑,又遇风,船未能进,玄死几一旬,诸军犹未至。时桓谦匿于沮中,扬武将军醒振匿于华容浦,玄故将王稚徽戍巴陵,遣人报振云“桓歆已克京邑,冯稚复克寻阳,刘毅诸军并中路败退。”振大喜,聚党得二百人,袭江陵,桓谦亦聚众应之。闰月,己丑,复陷江陵,杀王康产、王腾之。振见帝于行宫,跃马奋戈,直至阶下,问桓升所在。闻其已死,瞋目谓帝曰:“臣门户何负国家,而屠灭若是!””琅邪王德文下床谓曰:“此岂我兄弟意邪!”振欲杀帝,谦苦禁之,乃下马,敛容致拜而出。壬辰,振为玄举哀,立丧庭,谥曰武悼皇帝。

癸巳,谦等帅群臣奉玺绶于帝曰:“主上法尧禅舜,今楚祚不终,百姓之心复归于晋矣。”以琅邪王德文领徐州刺史,振为都督八州诸军事、荆州刺史,谦复为侍中、卫将军,加江、豫二州刺史,帝侍御左右,皆振心腹也。

振少薄行,玄不以子妷齿之。至是,叹曰:“公昔不早用我,遂致此败。若使公在,我为前锋,天下不足定也。今独作此,安归乎?”遂纵意酒色,肆行诛杀。谦劝振引兵下战,己守江陵,振素轻谦,不从其言。

刘毅至巴陵,诛王稚徽。何无忌、刘道规进攻桓谦于马头,桓蔚于龙泉,皆破之。蔚,秘之子也。

无忌欲乘胜直趣江陵,道规曰:“兵法屈申有时,不可苟进。诸桓世居西楚,群下皆为竭力;振勇冠三军,难与争锋。且可息兵养锐,徐以计策縻之,不忧不克。”无忌不从。振逆战于灵溪,冯该以兵会之,无忌等大败,死者千余人。退还寻阳,与刘毅等上笺请罪。刘容以毅节度诸军,免其青州刺史。桓振以桓蔚为雍州刺史,镇襄阳。

柳约之、罗述、甄季之闻桓玄死,自白帝进军,至枝江,闻何无忌等败于灵溪,亦引兵退,俄而述、季之皆病,约之诣桓振伪降,欲谋袭振,事泄,振杀之。约之司马时延祖、涪陵太守文处茂收其余众,保涪陵。

六月,毛璩遣将攻汉中,斩桓希,璩自领梁州。

秋,七月,戊申,永安皇后何氏崩。

燕苻昭仪有疾,龙城人王荣自言能疗之。昭仪卒,燕王熙立荣于公车门,支解而焚之。

八月,癸酉,葬穆章皇后于永平陵。

魏置六谒官,准古六卿。

九月,刁骋谋反,伏诛,刁氏遂亡。刁氏素富,奴客纵横,专固山泽,为京口之患。刘裕散其资蓄,令民称力而取之,弥日不尽。时州郡饥弊,民赖之以济。

乞伏干归及杨盛战于竹岭,为盛所败。

西凉公暠立子歆为世子。

魏主珪临昭阳殿改补百官,引朝臣文武,亲加铨择,随才授任。列爵四等:王封大郡,公封小郡,侯封大县,伯封小县。其品第一至第四,旧臣有功无爵者追封之,宗室疏远及异姓袭封者降爵有差。又置散官五等,其品第五至第九;文官造士才能秀异、武官堪为将帅者,其品亦比第五至第九;百官有阙,则取于其中以补之。其官名多不用汉、魏之旧,仿上古龙官、鸟官,谓诸曹之使为凫鸭,取其飞之迅疾也;谓候官伺察者为白鹭,取其延颈远望也;余皆类此。

卢循寇南海,攻番禺。广州刺史濮阳吴隐之拒守百余日。冬,十月,壬戌,循夜袭城而陷之,烧府舍、民室俱尽,执吴隐之。循自称平南将军,摄广州事。聚烧骨为共冢,葬于洲上,得髑髅三万余枚。又使徐道覆攻始兴,执始兴相阮腆之。

刘容领青州刺史。刘敬宣在寻阳,聚粮缮船,未尝无备,故何无忌等虽败退,赖以复振。桓玄兄子亮自称江州刺史,寇豫章,敬宣击破之。

刘毅、何无忌、刘道规复自寻阳西上,至夏口。桓振遣镇东将军冯该守东岸,扬武将军孟山图据鲁山城,辅国将军桓仙客守偃月垒,众合万人,水陆相援。毅攻鲁山城,道规攻偃月垒,无忌遏中流,自辰至午,二城俱溃,生禽山图、仙客,该走石城。

辛巳,魏大赦,改元天赐。筑西宫。十一月,魏主珪如西宫,命宗室置宗师,八国置大师、小师,州郡亦各置师,以辨宗党,举才行,如魏、晋中正之职。

燕王熙与苻后游畋,北登白鹿山,东逾青岭,南临沧海而还,士卒为虎狼所杀及冻死者五千余人。

十二月,刘毅等进克巴陵。毅号令严整,所过百姓安悦。刘裕复以毅为兖州刺史。桓振以桓放之为益州刺史,屯西陵;文处茂击破之,放之走还江陵。

高句丽侵燕。

戊辰,魏主珪如豺山宫。

是岁,晋民避乱,襁负之淮北者道路相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