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陆长卿抱着凤岐,足踏碧波,须臾间便已渡了江。对岸密林森森,遮天蔽日,他只顾在林中穿梭,却听到怀中的人低声道:“放我……下来。”

陆长卿顾忌着凤岐的伤势,只想尽快赶到他偶也过夜的那间废弃小屋,找到伤药处理他的伤口,脚下并不减慢速度。凤岐已是毒发攻心,承不住剧烈的颠簸,他一把抓住陆长卿的前襟,竭尽全力道:“放开我……”

然而即使他如此用力地说话,却因为实在太过虚弱,落在陆长卿耳中也只细如蚊语。

陆长卿赶到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前,脚步不停地直接踢开门,将凤岐放在椅子上,随即就翻来了伤药,踅身回来时,才发觉男人状态很差。他伤本不深,然而一路颠簸也让血染透了肩头衣物。眉尖紧蹙着,显然是在忍痛。

凤岐的脸色从未如此雪白过。

陆长卿立即伸手去揭他的衣服,却被凤岐抬手抓住了手腕。那手冰凉汗腻,陆长卿心头一酸。

“承蒙大侠搭救,在下不胜感激。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这人虽已虚弱至此,却仍不失冷静。陆长卿注视凤岐黑白分明的眼眸,沉默下来。他一言不发地拉开凤岐的衣服,上药的手却微微发抖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居然变得瘦骨嶙峋。他在镐京王宫中是抱过他的,那时他的身体细瘦却有力,律动中能感受到肌肉的劲道。看到凤岐身上清晰毕露的肋骨,他才知道,这个男人表面强硬,其实过得并不好。

凤岐见他只顾给自己上药,却不回答,心中酸涩,那赤霄毒一下子压不住了,熟悉的疼痛开始从心头慢慢扩散。他抿紧了双唇,将那声“阿蛮”死死压在口中。他虽看得出面纱下这个人是谁,然而冬至那一日,陆长卿已与他断得干净,如今不愿相认,他若还要枉自认他,就真是没有廉耻了。

药粉一点点渗入血肉,刺痛着伤口,凤岐并不呼痛,只是右手握紧了椅子扶手,骨节都泛了白。陆长卿贴他很近,听得到他愈发急促的呼吸。这喘息中夹杂的,并非最初单纯的皂角味道,也不是后来缠绵缭绕的檀香,而是一股甜腻的花香。这股味道让陆长卿觉得陌生又别扭,就仿佛是庄严的神像被丢入烟花之地,染了不合衬的轻浮。

阿蛮,离得好近。凤岐只是紧紧抓着扶手,别过脸去,心中感到一阵悲哀。

陆长卿为他包扎了伤口后,用手打了几个手势,示意自己的名字。

凤岐看了,垂下眼强作一笑,“原来是张大侠……”顿了顿,他又苦涩道,“原来……张大侠不能说话……”

陆长卿又打了手势,意思要送他回谢戟那里。

凤岐却断然道:“不必,大侠走吧,我自有与随从联系的方法。”

陆长卿看着他愈发雪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荒原客到底想错了,陆长卿得知真相,只是更坚定了推翻周王宝座的决心。不过对荒原客虚与委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已。方才一时冲动救了凤岐,如今却明白他不可能和此人相知相交。只有利用凤岐为栖桐君复仇的念头,挑拨镐京与靖国相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一石二鸟的上乘策略。

若是当初坠崖时,凤岐要他放弃反心,他必定答应;即使是后来被关在牢底,他恳求凤岐放他走时,只要凤岐答应了,他也一定会放下反心。但是今日,他心已冷,除了报仇雪恨,容不下其他。更何况,他若放弃,将置谢砚于何地?将置千百追随他的将士于何地?

他既怀了这心思,与凤岐相处也不过是欺骗,他虽不爱凤岐了,却也不愿欺骗他。这个男人在他心里,无论何时,都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陆长卿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径自走出了小屋。

陆长卿走了,凤岐伏下身子,那钻心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

“阿蛮……”他哽咽着。

心口如同插了把利刃,他却妄想尽快离开这间屋子。只走了一步,脚下便一软,摔倒在地上。不肯用赤霄花解毒,便只有苦苦耐着。然而或许是陆长卿的出现触动了心结,这一次的毒发前所未有的剧烈。

凤岐粗重地喘息着,整个身子佝起,不断地痉挛。按在心口的手掌,几乎要将骨头压折。

陆长卿站在门外,怔怔地看着满地翻滚,垂死挣扎的男人。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凤岐到底为他做了些什么。

旁人告诉他,国师为他代饮了一杯毒酒,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而这句话的背后,暗藏了多少次这样的痛苦翻滚,撕心裂肺?

如果方才他没有因为担忧而留步,就那么转身走了,就不会看到这一幕,就永远不会知道,凤岐为什么这么瘦,不会知道赤霄毒到底能将人折磨到什么地步。

凤岐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陆长卿看着白发凌乱,痉挛翻滚如妖怪一样的男人,并没有感到丑陋或者恐怖,他知道这个人曾经是多么美丽高贵不可侵犯,他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心疼得仿佛裂开,这个人不是妖怪,他是凤岐,他是凤岐啊!

陆长卿跑得太急,摔倒在地,一把抱住痛苦挣扎的男人。

“凤岐……凤岐……是我……”他如鲠在喉,紧紧抱住男人,将脸深埋在他的颈窝,热泪满面。

凤岐无力地喘息着,轻轻推开他,头枕在他的臂弯里,静静端详着他。

陆长卿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忽然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能和怀中这个人相提并论。这世上任何美丽之物,都不及他的一丝白发,一个眼神。

凤岐嘴唇微颤,眼角流下了泪水。他是很少流泪的,陆长卿知道。

“凤岐大人,你说话啊……你和我说句话……”陆长卿不断地流泪,却也不知抹一把,双手小心翼翼地拥着凤岐,泣不成声。

千言万语压在心口,凤岐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陆长卿的眼睛。他抓着陆长卿的头发,拉低他的头,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陆长卿的脑中轰然一震,随即一片空白。温暖的唇,交融的呼吸,温柔得几乎将人融化。陆长卿忍不住泪水,就算爱会将人摧毁,然而这种摧毁也让他甘之如饴。动情至深之处,即使被这个男人杀死,他也无怨无悔。

凤岐松开了他的唇舌,从怀中掏出一枝艳红的花。他用牙尖叼下花瓣,咀嚼着,神情变得恍惚而迷离。

陆长卿浑身的血液都在奔腾。男人前襟大敞,露出雪白的胸口,骑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撑着地,银发凌乱地散落一地。他微仰着头,叼着一朵猩红的花,凤眸迷离,面如桃花,浑身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一改往日收敛的气质,如春花怒绽般轻浮地张扬着自己的靡丽美艳。

“阿蛮……”凤岐口中的花枝掉落,他微张着口,喘息般低柔呼唤。

这个时候,这种时候,这样一声“阿蛮”……

陆长卿脑中的弦彻底烧断。他拥抱着凤岐,热烈地回应着。这个男人,就如同一只硕大的凤凰,一旦飞起,就让人再也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一只鸟雀。

云雨之后,陆长卿再次醒来,天已经昏暗。

晦暗的月光中,凤岐赤着身子,披着外衣,逆光凝望着他。周围猩红的花瓣散落一地。

陆长卿坐了起来,与他默然相对。

“我兄长的事,我已知道了。”陆长卿深吸了口气,郑重地说,“凤岐,我不愿骗你,这个天下,我势在必得。”

凤岐的声音透着情事过后的嘶哑,他缓缓笑道:“……阿蛮,将来相见,不必手下留情。”

陆长卿埋下头,认真地替他穿衣服,“不,我绝不伤你。国师玄金杖所在之处,陆长卿的兵马退避十里。”他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凤岐的双目,那目中的深情,竟让凤岐无法与之对视。

“如此……你还怎么赢这天下……”凤岐轻轻道。

陆长卿笑了笑,“天下重要,凤岐大人也重要。我只求你一事。”

“你说。”

“如果我赢了,你不要死。”陆长卿说话时,声音竟隐隐地颤抖了。

凤岐愣了一下,没料到他提的是这个要求。他鼻子一酸,柔声回答:“好,我不死……我一定不死……”

凤岐支撑不住,陆长卿越是深情,他越是心痛。“你走吧,阿蛮,你走吧……”

陆长卿却跪下来,捧起他的脚,在脚踝处落下一吻。凤岐惊愕住了,陆长卿垂下眼,低声道:“你让我走做什么,你自己明明走不了路了……”

“如果自己能走,我醒来时一定已经见不到你了。”陆长卿把凤岐的脚捧在心口,“对不起你……伤你太多……凤岐大人……”

无论过去多少年,凤岐都无法忘记,这一夜陆长卿衣衫不整半跪在他面前,脸上那柔软至极的深情。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两只还可以在一起,继续虐一虐~~~这章够缠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