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凌慧珠在敬王府小住。
如今银钏被调回明珠苑,凌慧珠在的时候,便是由她贴身服侍。
除了她,明珠苑还有几个书童,几个小厮,几个年老的嬷嬷,加起来有一二十人,即便凌慧珠不来,这些人也常年在此处守着。
一个老嬷嬷掀帘进来,将食盒放置在旁桌上:“小姐,这是世子妃亲手做的糕点,吩咐人送来给您尝尝。”
凌慧珠停下笔墨:“弟妹身子可好些了?对了,银钏,带上些补品随我去探望。”
敬王世子宫兆国的夫人,也就是凌慧珠的弟妹——木雅馨。
这是个苦命人,母亲生她时血崩而死,胎中不足,生下来就是病怏怏的,偏偏还是家族唯一的嫡女。
木家为了她不知寻了多少名医,均是束手无策,用汤药堪堪维持罢了。
如今十日里,足有三日躺在床上,即便能下地,也不能远行。若这些糕点真是她亲手所做,那可真是费了大功夫。
嫁入敬王府一年,木雅馨不曾生育子嗣,当然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她的身体。
她不常出门,性子又温婉自怜,府上包括敬王世子都只当她是团空气,不甚关心。
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木雅馨陪嫁的丫鬟灵草心疼她道:“您刚才真不该去伙房,这般着凉还不知何月才能止咳。”
接着,木雅馨柔柔的嗓音传来:“无事,无事,别担心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天凉了,就算我老实呆在屋子里,也是不好过的。”
凌慧珠递给银钏一个眼神,她便前去报门:“敬禀世子妃,我家小姐到了。”
里面人道:“快……咳咳……快请进。”
刚进院子的时候凌慧珠就已经闻到浓重的药气,里屋更是熏得人有些头晕。
木雅馨穿戴厚重,坐在靠里的椅子上,面色发白,唇上也没什么气色。
她见了凌慧珠,脸上那股总是萦绕着的忧伤才算是散开一些,即便是浅淡的笑意也给她增添了几分生气。
“姐姐快坐,这些东西差人送来便是,不必亲自跑一趟,怪麻烦的。”
木雅馨向来待她亲热,或者说,她本就是个老好人,对谁都亲热,只是对凌慧珠更甚。
有几次,凌慧珠在她眼中看到几分艳羡神色,心中大概也有了几分了然。
“也没什么麻烦,明珠苑离这边不算远,算算日子,也与你数月未见了。”
两人虽都出身高门,可因着身子康健不同,一个久居后宅,一个叱咤朝堂,也没什么能聊的话题,左不过就是凌慧珠问问木雅馨的身子状况,木雅馨再关心关心她近况可还顺利。
本以为这次谈话应该也会像以往那般很快结束,谁知聊得差不多的时候,木雅馨突然叫灵草出去看茶。
叫人看茶只是托辞,这是在支开旁人。
凌慧珠心领神会,也让银钏出去帮衬。
杂人都离开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木雅馨神色一松,那股忧伤之气便又爬上面容。
“既然姐姐今日来了,有些事情,还请姐姐帮我拿个主意。”
凌慧珠看着她:“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木雅馨微微抿唇,一只手轻放在小腹上。
现在还是深秋,没有正式入冬,木雅馨就穿得比寻常人的冬装还厚重,是极怕冷的。
也正因为她穿的厚,看不出肚子,但她这动作一出,凌慧珠便立马明白了。
“弟妹可是有孕了?这是好事,怎么没听世子提起过?”
“他还不知。”木雅馨面露难色,“我悄悄找了大夫来看,都说我身子太亏,孩子不一定能保住,就不打算说出来空惹人伤心。可一天天熬着日子,如今也已经七个月了,眼看再过几月就要生产。”
“我知道,以我的身体,就算孩子顺利生下来,我也绝活不下来,到时候世子自然要续弦。”说这话时,木雅馨只是陈述事实,没有过度悲痛,似乎在她的生命中,失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凌慧珠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在你去后,让我帮忙照拂孩子?”
她毕竟已经分府别居,只是偶尔回敬王府小住,这孩子作为敬王世子的孩子,自然要在敬王府长大,就算她想要照拂,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这些话凌慧珠并未说出口,若是木雅馨真的托付,她也会尽力去做的。
木雅馨却摇摇头:“并非如此,这孩子是世子血脉,以世子为人,不会薄待他,我担心的是……”
她谨慎地看了眼门口和窗外,又将笨重的身子往凌慧珠的方向挪了挪。
凌慧珠见此,忙主动凑过去,木雅馨就附在她的耳边道:“我近日听闻,许家有意将庶女配给世子作侧妃,我本不该拦着,可姐姐不知道,我与那许淑华有一桩旧怨,我怕她来,会对我的孩子不利。”
一个是木家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嫡女,一个是许家养在深闺的庶女,这两人会有什么旧怨?
见凌慧珠不解,木雅馨接着道:“那是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怀着我去寺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彼时许淑华的母亲刚刚生下她,又怀了一胎,也去寺里烧香,两人相遇,她母亲便腹痛不止,血顺着衣裙往下淌。”
“我母亲见了,吓得晕了过去,被送回府中修养了半月胎才稳下来。后来听说,许淑华的母亲没保住那一胎,自此再没生育,一个只有女儿的妾室拢不住夫君的心,后来就抑郁而终。”
凌慧珠听完,便有疑问。
许淑华的母亲自己腹痛流血,不说吓到木夫人,难道还要怪罪不成?
木雅馨解释道,那许淑华的母亲其实不信佛,信半仙,那日只是为多求一个神明保佑才去了佛寺。后来一个半仙跟她说,她这一胎怀的是男孩,还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只可惜被木夫人冲撞才没了。
然而她一个许家的妾室,能有什么本事去报仇?就命那半仙施法诅咒木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木雅馨。
果不其然,木夫人生产时血崩而死,木雅馨也从娘胎里病到如今。
这些事情,都是那半仙给其他人下咒被抓,才翻出来的旧案。
凌慧珠啧啧称奇:“难道那半仙真会什么仙术,还能咒得人如此?”
“也并不是。”木雅馨说,“后来发现那所谓半仙只是偷偷在京郊菜地里下药,贵人们将菜买回去吃了就会中招。”
“原来如此。”
如此说来,许淑华耳濡目染,说不准就信了那半仙,觉得自己尚未出世的弟弟和抑郁而终的母亲都是木夫人害死的。离得远也就罢了,若是真的有幸嫁进敬王府,还要让木雅馨的孩子血债血偿?
然而,话又说回来,这一切都只是推测罢了。
“你也知道,世子的婚事自有王爷做主,我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凌慧珠觉得有必要和她说清楚,千万别报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木雅馨勉强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姐姐有姐姐的难处,我既不求姐姐在我去后照拂孩子,也不求姐姐帮忙阻止许淑华入门,只是一件小事,想要姐姐帮忙拿个主意。”
“你说。”
“若是我一月内生产而亡,世子需行一年的丧事之礼,不得娶妻纳妾,如此拖得许淑华不得不嫁给别人,此事是否可行?”
许淑华本就比木雅馨年长一岁,就算大巍嫡女急嫁,而庶女不急嫁,许淑华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若是再等一年年岁就差了,入不得好人家。
凌慧珠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今木雅馨腹中胎儿不过七个月,就算再等一月,已算早产。
以木雅馨的身体状况,这孩子还不知道身体如何,若是早产,很有可能一尸两命。
木雅馨这是要用母子二人的命来赌一条活路!
一瞬间,凌慧珠回想起许明毅之前的话,他说敬王世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是否知道许淑华和木雅馨之间的旧怨?他是否知道木雅馨已经怀孕?
不管是许淑华入门害死孩子,还是木雅馨自己拼了性命去赌活路,剑指的都是敬王世子的血脉。
若这孩子是男孩,岂不是就此断送了敬王世子的嫡长子?
此计甚毒,毒得让凌慧珠忍不住后背冒冷汗。
她无法帮木雅馨拿任何主意,她背不起这两条人命。
从世子妃处离开,凌慧珠直奔敬王居室,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地上报。
当然隐去了之前许明毅的那句话,因为要解释许明毅为何对她说那句话,又要说起她欲将许淑华嫁给白长庚的事情,这势必又会牵扯出她的一点私心。
敬王听后,沉默片刻。
“既然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
“什么?”凌慧珠以为自己听错了。
敬王又道:“之前让兆国娶木家女,本就是情势所迫,她的孩子若身体不康健,难不成叫我敬王世子的嫡长子是个病秧子?”
凌慧珠再次被惊得说不出话。
在朝堂上待久了,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什么骨肉相残没听过,可这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又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就算知道了许明毅的筹谋,敬王也要任其作为,借此清理掉不利于敬王府的人,在他看来,恐怕还是一条妙计。
凌慧珠无话可说,就此退了出去。
她走后,敬王世子宫兆国从屏风后现身,指尖还有些微颤。
“都听见了?”敬王问道,“你可会觉得为父心狠手辣?”
敬王世子将头低下去:“不……不会,父亲都是为了儿臣好。”
“错。”敬王言辞犀利,“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敬王府,你该理解为父的苦心,你瞧瞧,为父给你找了个多好的姐姐啊。”
“她先你一步知道世子妃怀孕,她先你一步猜到许家小子的险恶用心,她先你一步告知为父早做打算,她比你强上百倍,却只是敬王府的一个养女。而你呢?我的儿,若不是今日为父让你在屏风后旁听,你还全然被蒙在鼓里。”
敬王世子一时没有说话,沉默许久。
敬王接着道:“你或许会说,那些都是世子妃告诉她,她才能知道,她才能猜出来。可你难道不知道,被人信任也是一种本事,你自己的夫人怀孕,她怎么不告诉你?你可知其中是什么意思?”
很多话,对于聪明人只需要点到为止,可很多时候敬王都会给他说透,生怕他领悟不了。
“若是使用得当,她今后会是你最好的一枚棋子。以你的才智不足以压制她,只能以情感牵制。今后姐姐弟弟叫得亲热些,千万别觉得自己吃了亏,往后,全是利处。”
凌慧珠刚回到明珠苑,银钏就拿来一封邀帖。
不出意外,又是许明毅邀她三日后在慕云斋喝茶。
这次,她说:“回帖,我会准时前往。”
——
许府
许明毅拿着第一次见到的回帖,看了一眼面前跪着的女子,勾唇一笑。
“看来,她已经全明白了。三日后,你与我一同前往。”
女子连头也不敢抬,回道:“是,公子,淑华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