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更声响过没多久,外堂的医师推门进来,提醒裴桓又该换药了。
他撑臂从榻上坐起来,满身的伤痕不想教念安看见,遂寻个由头,先请随行的医女带念安去换身衣服,再安置个房间给她睡觉。
医女欣然应下,便来牵念安。
念安趴在床边拉着裴桓的手,忙靠得更近些摇头,“我不走……我要在这儿守着你。”
她望着裴桓身上纱布底下透出的红,眉头紧皱起来,清澈的眸中毫不遮掩地浮出不安和恐惧的神色。
念安如今实在很害怕睡觉,尤其害怕若是自己睡着了,醒来兴许就再也见不到他,就像阿娘,可若是他睡着了,她便还要担心、祈祷,因为他兴许便会再也醒不过来,就像娘子。
睡觉在念安现今不多的记忆里,委实不是件多么快乐的事。
裴桓将她眼里的害怕看得清楚,小孩子心思简单,明明白白地在担心他就此撒手人寰了去,眼底漫出几丝暖意,他捏了捏她的手,温声说:“去睡吧,我不会离开你。”
“真的?”念安眨眨泛红的眼睛,“说话算数?”
裴桓颔首嗯一声。
念安看着他点头,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他的手,站起来跟随医女一步三回头出了屋子。
门关上,医师上前放下纱布和药品,手持剪刀,依次剪去裴桓胸背上的纱布,一层掀开一层,里头被血色浸透的那层便逐渐显露出来,贴着伤口的纱布黏连了周围的皮肉,恍然间便如撕下一层皮。
用刑的人,看得出一手鞭子使得堪称得心应手,一鞭下去皮开肉绽,触目惊心,不要他性命,却想要他这辈子缠绵病榻,再不复往日风光,心肠可见阴毒。
换药时,医师拿药水沾湿的巾栉擦拭干净血污,期间裴桓手掌撑在膝上,只是握紧成拳,用力至手背青筋鼓起,却始终一声不吭,任凭额头的热汗被空气中的冷意浸透。
满身痛楚逐渐趋近麻木,耳边忽听外堂又传来脚步声。
涂绍办事回来,手中提着个包袱,进屋先沉默立到旁侧,待医师换完药退出去,才打开来放到桌面上,“照公子的吩咐,路引已经办好了,为防裴家背后再下暗手,都用的是假名,查不到,若走水路商船,最快七日后便能出发,只是……公子的身体受得住吗?”
涂绍将包袱里能缓解痛楚的药递给他,一如既往地一板一眼,“而且裴家现如今将周氏的死嫁祸给了公子,此回虽与裴家割席,但恐怕日后长久都要背负污名,公子打算怎么办?”
裴桓手中捏着药瓶,却不肯服,仿佛偏生就要记住这般切肤之痛。
“天下之大,权势尽在盛京,裴家多年偏安一隅,在淮州乃至东境或许一呼百应,但出了这里,实则何其渺小,又岂敢妄想只手遮天。”
涂绍从这话里听出不息的斗志,当下沉定心思,利落收拾起包袱,“属下这几日便会准备好行李,还有一事,长荣说裴家尚且还有大叔公坚信公子为人,他与院中众人亦是同样心思,日夜期盼公子回府,拨乱反正那一日。”
涂绍说完拱手见个礼,却行退了几步,而后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裴桓听着那话,坐在床边静默良久,却只是垂眸讽刺地笑了笑。
拨乱反正?
裴家如今腐朽溃烂、藏污纳垢的根基,还有哪里值得拨乱反正?
既然割席,又何谈回去,裴桓定定望住小几上那方烛台,眼底倒映进微弱摇曳的一点火苗,却仿佛从他肺腑深处,燃起场燎原的灼灼烈焰。
那日存善堂议事过后,虽则家主裴五爷明言众人不得再追究裴桓之事,可二房先是眼睁睁看涂绍带走念安,旧怨无处发泄,又忧心裴桓走后恐怕放虎归山,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是以接连派出去两队侍卫,明察暗访好几日,总算从城门处两个乞丐口中探听到,裴桓事发那日便已出城,瞧着是往西南方向去的。
西南正是其母家谢氏所在。
二爷听闻后丝毫不疑有他,连忙前去回禀了三叔公,得族中长辈托底,当日便派遣侍卫乔装出城,一路朝谢氏方向追了过去。
那厢侍卫出城时,淮州城外钱家码头上,几艘开往丰州的商船,正清点人、货准备启程。
这钱家早年与裴家生过龃龉,已经长久不曾往来,是以先前二房的小厮侍卫四处暗查,却从没探查过这里,这些钱家船工连年走南闯北,又哪知裴家三公子究竟是何模样。
裴桓上船,青衫朴素、面容苍白,只做寻常文人装扮,并不引人注意,进船舱后,他也不再露面,靠着窗边软榻闭目养神之际,却忽听码头上传来异动。
凝眸眺去,见一辆马车正穿过稀疏人群急切驾来,片刻,堪堪勒停在岸边,待车中人走下来,裴桓才看清,竟是付清瑜。
涂绍此时也从甲板上阔步进来,正要回禀,见裴桓已经看到,便话音一顿。
裴桓方道:“带她过来吧。”
涂绍没有多话,转身又出去,岸边,付清瑜命人给了船老大一袋银子,又说得出路引上的假名,船老大欣然帮忙,已引她上了甲板,打眼儿碰见涂绍,正好功成身退。
付清瑜眼下发髻微乱,额带薄汗,显然是匆匆赶来。
她见到涂绍,便知裴桓当真是在这船上,心下稍松一口气,眸中亦有淡淡欣喜,跟在涂绍身后去往船舱,一路上,付清瑜的双手交握身前,又忍不住捏得非常紧。
然而等进船舱,看到裴桓现下虚弱模样,付清瑜双目不禁微睁,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裴桓见她仿佛吓到,遂浅淡弯唇,先开口道:“我无妨,不必为我担心,请坐吧。”
付清瑜来时在路上酝酿了许多话,但等真的看到他,望着他因病清减的面颊,要说的话忘了说,脚步也忘了挪,站在原地便染红了眼眶,“我、我不知你在淮州竟受了这般苦楚……聿璋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着实是裴桓如今最不愿听到的问题。
他没有应,望过去,但仍是一贯地温言细语,问她:“付姑娘,淮州的消息应不会那样快传到鄞州,你怎会到此?”
“我……”付清瑜骤然脸热,又显窘迫,略垂眸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探听你行踪,只是知州徐大人,他是我爹爹的挚友,我知道后……很担心你。”
裴桓这便了然了,因当日他教涂绍去做的路引,便是出自那位徐大人之手。
当初两家有意联姻,相互走动想必各家亲近之人也有耳闻,徐大人顾念旧友爱女,有那一遭透露也不足为奇,只是裴桓原以为这次出了事,付家听闻消息后,且会心照不宣地再不提及便罢,却未曾料到,这位矜持柔弱的付小姐,竟亲自为他寻到了淮州。
日暮开始西沉,昏黄的光线照不到整个船舱,付清瑜站在霞光中,裴桓却靠在阴影里。
岸边的船工已陆续在收拾起登船的木板,裴桓沉吟片刻,方道:“付姑娘,你我相识一场,我十分谢你为我远道而来,但有些话我应当同你明言,原先两家有意之婚事,现如今已是不可能了,我的境况你已看到,裴家三公子不复存在,当初我前往鄞州拜访归府,日后恐对你闺誉有损,这是我的过错,我在此向你赔罪,但你尚有大好的年华,必能得遇良人。”
他这样将话摊开了说,倒教付清瑜霎时怔忡。
自以为深藏的心事倏忽见了光,她却没得到令人欣喜的结果,双手攥在身前又紧几分,皱眉问他道:“你为何要这样说?”
她禁不住有点心急,“聿璋哥哥,我不想要你的赔罪,当初我爹爹和阿娘意欲同裴家结亲,看重的确是裴家三公子,可我不是,你那时答应去鄞州,我心里高兴得很,你说你现如今已不再声名显赫,我不在乎!”
面对姑娘家这般殷切执着,裴桓越听却眉头蹙得越紧。
付清瑜见他未语,忙又问:“你这是打算离开淮州对吗,可你身体这样虚弱,怎么能远行,同我回鄞州吧,我可以说服爹爹教他帮你重整旗鼓,他打从心底里赞赏你,必定会愿意的!”
见她说着便忍不住要上前来,裴桓再开口,语调便不再那般温和了,“我猜你此回独自离家,双亲还并不知道,付姑娘,他们此时正在担心你的安危,我的境况无人能帮,更不会前去连累付大人,你还是请回吧。”
“我……”
常年处在深闺的女儿家,何曾对男子说过那般大胆的话,可付清瑜这回从下定决心离家,就把原先十几年不可能做的都做了,眼下更是一口气把从前不可能说的全说了。
她站在那里看他不为所动,心仿佛在受着细针扎,秀面渐渐涨的红透似要滴血,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微垂下眼睑,掩面哭泣,豆大的泪珠便一颗颗透过指缝滴在地板上。
大抵是船舱太小,也太静了,教裴桓好似也能听见女孩子眼泪落地的声音。
他到底并非铁石心肠,见状撑臂起身走过去,隔着一步之遥,从袖子中掏出块手帕递过去,“莫要哭了,我说这些并不为教你伤心,只事实如此,你当明白才好。”
手帕递出去,付清瑜没有伸手接,眼泪却更加汹涌。
外头传来长长的一声扬帆号角,她知自己已没有久留的时间和理由,也再在他面前站立不住,礼数做不出来,只能迅速转身朝外奔去,打开门,迎面碰上个小孩子也没停。
念安站在门口被轻轻撞了下,站稳了不明就里地望进屋里,好奇地问:“舅舅,你欺负那个姐姐了吗?她为什么会哭啊?”
裴桓闻言头回对她脸色不太好,眉头微拧起来,真切地有些凶,“何时学会了偷听?”
“唔……我没有偷听……”念安整张脸顿时都委屈巴巴地皱起来,“我站在这里,门就自己打开了,你冤枉我!”
她站在门口噘着嘴看他两眼,原先想好过来给他讲故事,逗他开心,也忘记再讲,受了冤枉的委屈,使性子一扭身,便又跑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这一下性子便直使到了晚上去。
船只傍晚起航,入夜时分便已行到了水面宽阔的凌江段,中间有处水流稍急,恰又逢天降大雨,电闪雷鸣,再大的船只在江上,也要经受风雨飘摇的考验,来回晃荡,发出吱呀吱呀的木头响声。
念安靠着舱壁裹紧被子,心里默默念了两百遍“不怕”,还是不顶用,干脆利落倒腾着两腿从榻上下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光着脚啪嗒啪嗒跑出门,转个弯,敲响了裴桓的舱门。
她推开小半侧,探进个脑袋,可怜兮兮,“舅舅,我今晚能不能跟你睡?”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