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尽暗,冷风夹杂着碎雪,骤然将院子里呆怔的人,全吹了个激灵。
涂绍已经走了,二房的随从来一趟没抓到人,捂着脖颈忙不迭带上几个小厮,灰溜溜地赶紧回二房请罪报信儿去了。
长荣和秀珠站在院子里,两个人面面相觑片晌,长荣先回过神儿来,他放心不下,嘱咐秀珠看好院子,自己溜了出去想先探探情况。
一夕之间,二房的随从竟敢来闯三公子的院子了,怕不是这府里一夜之间翻了天了?
长荣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谨慎起见,一路躲着人往家主裴五爷的正院摸过去,路上走到花园旁的石子小道时,忽听前头树影后有一行人的脚步声传来。
他藏在树后看清楚,领头的正是裴五爷!
长荣心里大喜,忙要冲出去大诉怨气,请家主出面拨乱反正,可还没等直起腰,眼尖的他却见那头灯笼光一晃,倏忽照出了裴五爷手上,凌乱绕起的一串玉佩。
长荣登时又一惊,急急止住了脚步。
他认得,那原是前家主裴渡的玉令,后来传给裴桓,这些年被裴桓随身带着南北奔波,驱策裴家附属势力,内外都知见玉令便等同见裴家少主。
可现在,那玉被摔成了两半,残破不全地全由穗子掉在空中晃荡。
不止如此,裴五爷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二爷,听说话,是在府门上久候多时,就等家主回来给什么事一锤定音,此刻府上几位爷、宗族的叔公长老们,都在存善堂了。
长荣听着,目瞪口呆地藏在树丛后咽了几口唾沫,眼瞧裴五爷一行人走远,深吸几口气沉了沉心,眼一闭心一横,还是硬着头皮悄悄跟了过去。
天色此时已然彻底黑透。
存善堂中灯火通明,炭盆中的火烧得正旺,茶盏青瓷轻碰声此起彼伏,中间混杂了蠢蠢欲动地谈话声,嘈杂、焦灼,像是闷住地一锅粥,底下酝酿着无数想冲破表面冒头的热气。
裴五爷自门上甫一现身,那火候便到了。
“怎的就你一个人,聿璋呢?”
众人齐齐站起身围拢两步,先看裴五爷神色,再看向他身后空空如也,大叔公首先忍不住问出来。
四叔公也急道:“是呀,出了这么大的事,老三他怎么不出来给我们个交代?你媳妇周氏现在又是什么个情形?”
话问出去,裴五爷却没立刻回应。
他面容凝结了层疲倦的寒气,剑眉紧蹙,眼下青痕明显,眼底犹见血丝,整个人显出种不堪重负的憔悴,却又仿佛强打着精神,在尽力妥善面对阖府大小问题。
在众人探究、猜疑的目光中,裴五爷一路步子未停,直走到主位上坐下,才道:“我妻周氏昨夜毒发,医师无力回天,已于今晨撒手人寰,至于聿璋……”
裴五爷提起时略顿了顿,沉默片刻,他抬手将那枚碎掉的玉坠放到了桌上,道:“我教他走了,走得远远儿的,从此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当真是他!?”
那般话说出来,四爷惊诧当即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二爷靠着椅背正心情大好,三爷则惶恐缩在角落察言观色,半句不敢吭声。
昨日裴五爷同样夙夜未归,今日临近傍晚突然命人递回信笺,信中称,周氏自几年前起便时常身体不适,起先并未觉异常,直到一年半前,周氏短暂有孕却小产,医师多番细查之下,方才在她平日的熏香中发现是有人在暗中作祟,只是偌大的家族,未免人心动荡,裴五爷决定先按下不表,在周氏身体稍恢复后,便教她暂且避祸至沁芳居。
但没想到,那始作俑者却误以为周氏已然怀疑到他头上,一心杀人灭口,竟买通了沁芳居的下人终日给周氏下毒,周氏不察,等再觉异常不适时,人已留不住了。
裴五爷悲愤之下动刑严审沁芳居众人,却查出那暗害婶娘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裴桓。
这番说辞唯有大叔公不信,站起来质问,“荒谬!聿璋他为何要去害周氏一个妇人?老五,你究竟有何证据指明就是聿璋,难道光凭一枚玉坠,便要我等相信聿璋畏罪潜逃?”
“只见玉坠不见人,还不能证明他做贼心虚?”三叔公气怒道:“若不是他所为,大可回来当堂对峙,老五这些年待他向来偏袒,还能平白污蔑了他?那个不肖子孙,这些年翅膀渐渐硬了便屡次犯上,擎等着将来承袭家主的位置,便要将裴家的规矩给翻个底朝天,周氏有孕是戳到了他的命门上,那分明就是个虎狼本性,如今犯下伤天害理的大错也不足为奇!”
“虎狼本性?”大叔公愤而站起身,手杵着拐杖指向三叔公,“亏你也是看着聿璋长大的,他究竟是何本性,你心里当真不清楚?但在你眼里,他这些年的恭谨守礼都是假的,只有那日祠堂的顶撞才是真的吧!”
“你休要胡言!”
两人眼看要吵起来,四叔公忙要出来打圆场,主位上的裴五爷揉揉眉心,总算拖着疲惫的声线又开了口,“两位叔伯无需争执,今日既然请诸位前来,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必定要说个清楚。”
他说着朝外挥了挥手,道:“带上来。”
门口侍立的两个侍卫得令,随即退开片刻,再进门,一左一右抓着个女子的臂膀将人拖到堂中,松手,那人就像烂泥似得瘫软在地。
“这是做什么?”大叔公不悦地质疑。
裴五爷的侍从上前捏住女子的下颌抬起来,众人这才看清,原道是周氏的贴身婢女青栀。
那侍从蹲身下去,手指戳进伤口里唤醒青栀,“贱婢,现在当着裴家所有主子的面,将你白日在沁芳居招认的事,原原本本再说一遍,胆敢有半句虚言,你在周家的爹娘,五爷也替你保不住!”
青栀浑身都是血,颤巍巍从地上撑起来跪着,气若游丝却事无巨细地将她如何受三公子蛊惑,因爱慕三公子而鬼迷心窍听了他差遣,给故主周氏下毒的经过全都讲了出来。
“奴、奴婢痴心妄想,偏信三公子说事成后便会将我收房,享受荣华富贵的话,暗害旧主,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知罪,但三公子昨日面对家主矢口否认,说成是奴婢为求荣华富贵勾引于他,奴婢万万不敢啊……”
“荒唐!荒唐至极!”
大叔公看这堂中之事至此,已然怒不可遏,“一块不会说话的玉坠、一个婢女的一面之词,你们就要定了裴家最出色的后辈的罪,裴家的戒条何时变得如此儿戏了?!”
但堂中人证物证俱在,唯独可以辩解的裴桓却畏罪潜逃,此时面对质疑自然无人说话。
“好!好!好!”大叔公气得拍桌,“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这件事,除非聿璋亲自站在我面前承认,是他指使人下毒,否则,我绝不相信他是那般卑劣之人!”
说罢拂袖,愤然离席。
先头始终不吭声的三爷,唯恐待久了要惹祸上身,忙借着劝慰大叔公的由头追了出去。
大叔公一走,无人再有异议,堂中便安静多了。
裴五爷此时便起身道:“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我身为家主难辞其咎,周氏是我结发妻子,但聿璋更是大哥唯一的血脉,我终不忍对他赶尽杀绝,只他日后再不堪为我裴家人,如此处置,我于我妻、于周家都亏欠颇多,是以丧仪过后,我会亲自前往盛京周家,负荆请罪,我走后,府上大小事宜,还要拖赖诸位看顾。”
他拱手弯腰下去,郑重见了一礼。
二爷却轻易不肯罢休,“五弟此言差矣,那不肖子既犯下暗害婶娘的大罪,你又何必顾念情分放他离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未免对他太过偏纵!”
“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提。”
裴五爷话音简短,不容置疑,说罢略带警告意味环视一眼众人,阔步出了存善堂。
今夜无月,唯有西南方向的漆黑夜空中,倏忽划过道拖长尾巴的流星,裴家那头吵闹着天翻地覆时,念安正缩在同样漆黑的马车一角,怀抱裴桓的大氅,害怕得只能默默掉眼泪。
这晚上的事发生得都太快了,她好想舅舅,想偎进他怀里睡一觉,等再睁开眼,大抵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复又行了好长一段路,马车总算停了下来。
涂绍打开车门,光亮霎时照进来,他站在车辕旁唤念安走出来,瞧见她满脸泪痕也不多话,照旧伸手捞着她,好似捞着个人形包袱,进门便直去了医馆最里头。
门一推开,念安立刻便在屋里病榻上,看见了昏睡的裴桓。
“舅舅!”
裴桓此时脸色异常苍白,腰背和左腿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下又透出层隐约的红来,念安瞧着顿时鼻头发酸,忙蹬腿从涂绍手上挣下地,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了过去。
“舅舅,你怎么了?”她扑到窗边,学他那时唤裴素的样子,也捏住他的手,抽嗒嗒的喊,“舅舅,你醒一醒,舅舅……”
涂绍看见立时拧眉阻止,“别动公子!”
他声音有点厉,念安听着一怔,忙两眼泪汪汪地回头瞧他,一动也不敢动。
见她稚嫩的样子,涂绍还是缓和了语调道:“公子受伤了,医师刚换过药,嘱咐了要静养休息,不能动他。”
“噢……”
念安抽噎地应一声,忙不敢再随便乱动。
涂绍见她听话,才放心将人留在屋里,又交代道:“我还要出去办事,你在这里守着,有什么状况就去外面叫医师,听懂了吗?”
念安郑重冲他点点头,吸吸鼻子,当下规规矩矩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小手放进裴桓的大手中,静静地看着他,只在心里跟天上的神仙说话,求他们让裴桓早点醒过来。
涂绍便放心又出门去了。
夜里更深露重,街上的梆子声敲过第三回,裴桓教周身的痛楚从梦中折磨了出来。
睁开眼,他便看见了床边守着的小不倒翁,念安握着他的手,脑袋一下一下磕下来,磕到中途,赶紧又立正回去,偏生就是睁不开眼。
直察觉到他抽开手,念安的眼睛立时便睁圆了,欣喜扑上来,“舅舅你醒了!”
“嗯。”裴桓出声儿便牵扯着肺腑生疼,胸膛起伏几下,他侧目,就望见她身上单薄寝衣,光溜溜的脚丫,问她:“冷不冷,怎么只穿成这样就来了?”
他若不说,念安都忘了冷这回事,冲他摇摇头,便如实将来之前院子里的事说给他听。
那些凶神恶煞地行径,方才她自己在马车里回想着,还很觉害怕和委屈,但现在跟他讲,有他在跟前,她便流利得很,一点儿都不害怕了。
裴桓听完也无甚大意外,他不在了,二房立刻旧事重提再寻常不过。
“舅舅,你是不是很痛?”
念安看得到他眉心凝起的褶皱,忙小心翼翼探身上前,伸手覆上去替他抚一抚。
裴桓觑着她的动作,极轻地弯唇笑笑,忍痛抬掌按了按念安的脑袋顶,将人按下去,哄她安心,说:“不痛。”
这大抵便是小孩子的可爱之处了,只会问他痛不痛,不会追根究底,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4-12 20:58:36~2022-04-14 13:2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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