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尾巴上的早晨,冷风干冽,吹在脸上皱皱地生疼。
四下薄雾弥漫,长荣抱着念安,脚步匆匆行在寂静的庭院中,事情来的突然,方才片刻前,裴素院中的秋荷提着灯,急促敲响了院门,说裴素今晨忽地神志不清了。
青衣巷那回晕倒,距今已过去快一年,裴素的精神一直是越来越差,时时来陪念安写字读书都精心梳妆,却也遮不住憔悴倦容。
长荣看在眼里,只期盼她至少能撑到亲眼看公子成家后,却没料到最后的病如山倒,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进院子,屋里橘黄灯火摇曳着透出窗户,越发照得那墨蓝的天幕暗沉压抑。
长荣将念安放下来,秋荷忙弯腰来嘱咐她:“姑娘进去,若听见大小姐冲你唤别的名字,也只管应便是了。”
念安不大听得懂,但还是点点头。
秋荷送她进屋去,穿过外间画柱再绕过屏风,最里头便是裴素的寝间,隔着及地的轻纱帷幔,能看到裴素虚弱靠在床头的身影,等这片刻,昏沉半眠,形似纸人。
念安见状本能地有些害怕,立在床边两步不敢再靠近。
秋荷心里酸楚翻涌,拍拍她的背,自行过去轻唤两声,对榻上昏睡的裴素说,小小姐来了。
片刻,裴素便有了反应,缓缓睁开虚散的眼睛,视线越过秋荷看到念安,那双眼里才渐渐有了些神采。
“芝芝……”裴素撑着身子在床头靠正些,抬手召念安,“来,到阿娘这儿来。”
念安闻言疑惑地眨了眨眼,抿紧唇瓣不知如何应对,但稍许踌躇刹那,她还是走过去,爬上床榻轻轻偎进了裴素怀里,双手环抱住裴素,才发觉触手所及之处,没了绵软的外衣,隔着层单薄的寝衣,几乎只剩了把骨头。
她很担心,仰着脸说:“娘子太瘦了,以后要多吃饭才行。”
“嗯,往后就由你替我多吃些好吃的,”裴素答应着,垂眸捏捏念安肉嘟嘟的脸蛋儿,牵唇轻笑,问她,“舅舅呢,他怎么没同你一道来?”
念安这便听出来裴素已经分不清事情了,因为裴桓临走去鄞州那天,裴素还带她去送了的。
“长荣说舅舅出门去找舅母了。”
“舅母?”
裴素混沌的脑海更记不起这遭,不记得裴桓何时已经成了亲,她停下来回想,片刻没说话。
念安忙轻轻牵她衣袖,“娘子,舅舅过几天就回来了,你别伤心。”
裴素仿佛回过神笑了笑,“傻丫头,我不伤心,我只是舍不得你。”
她抬手一遍一遍地抚过念安的鬓遍,笑着笑着却染红了眼眶,“往后只有舅舅照顾你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吃饭不能挑食,免得长不高,天冷了要多加衣,别把自己冻着,夏天也别总抱着冰碗不撒手,肚子痛起来多难受,嗯?”
念安听着都不知道怎么答,她吃饭是从不挑食的,夏天抱着冰碗不撒手,不小心吃到肚子痛,半夜传召医师的,也不是她。
裴素却恍然未觉,接着嘱咐她,“日后要听舅舅的话,他教你背书就好好背,不能老仗着他性子好就跟他耍赖皮,知道吗?”
念安看她那样难过,倏忽教酸楚充盈了鼻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靠更近些抱着她,噎噎地点头,“我会乖乖听舅舅的话。”
“芝芝……我的芝芝……”
裴素的精神坚持不了太久,双臂虚虚拢着念安,很快便又神思混沌地呢喃着昏睡了过去。
念安晨起的觉便没睡足,渐渐地也困倦不已,眼皮儿开始越来越沉时,却听床前又传来脚步声,她还以为是秋荷,直到来人将她从裴素怀中抱起,挪到了别处放着,脱离了温暖的怀抱,念安在半梦半醒间睡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惺忪地睁开了眼睛。
左右四顾,她此刻已到了隔间的软榻上,窗外秋风萧瑟,见缝插针地从窗缝中挤进来,吹净了念安身上的热乎气儿。
屋内外都是静悄悄的,念安没看到人,只好光着脚下榻去找裴素。
寝间入口放置的八宝格扇云锦屏风,初秋时轻盈的烟罗轻纱还没换下,朦胧得如同隔了一层雾。
念安走到画柱旁,目光透过那片雾,却见床边坐着一个人,手里的梳子正一下下划过裴素柔长的青丝,她昏睡得无知无觉,床边那人亦是静默无声,唯独轻柔缓慢的举止间,藏着几分偏执的珍重,像在对待个即将要失去的宝物,在她碎裂前再最后拥有一回。
他是长辈,念安平日见得不多,素来有些怕,霎时呆怔怔站住了脚。
念安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做,歪着脑袋凝视良久,也还是不明白。
可常日听多了长荣跟她说“大人做事,小孩儿不能插嘴”的话,此刻念安也不敢出声儿打搅,默默抿唇,又轻手轻脚地返回到隔间软榻躺下,抱着软枕紧紧闭上了眼,在心里默念快快睡着。
后来再被秋荷唤醒,屋里已经闹哄哄围满了人,方才所见好似都成了一场梦。
裴素这回睡过去,便终日昏昏沉沉,时而醒来片刻,常常不知思绪又翻搅到了何处,有时认得念安,有时只知裴芝,甚至裴桓去哪儿了的话,反反复复问过不知多少遍。
那日传召医师来看后,也只是摇头,说恐怕就这几日的事了,心弦吊着,大抵是在等三公子回来见上最后一面,而裴家前往鄞州送信的人,那日早晨便已出发。
一场秋雨一场寒。
院子里的海棠一夜之间落尽了枝叶,入目所见,四处都是光秃秃的萧索景象,府内已开始筹备丧事,裴府大门紧闭,唯余东南的角门开着。
轮值的两个侍卫在秋风萧瑟中,正私下换着烟卷,忽听街角由远及近传来一串疾驰的马蹄声,二人不由得抬眼眺去,那马蹄声正奔过拐角,一行人猝然冲进视线里。
待看清领头之人的样貌,两人忙齐齐收了烟卷,一壁下台阶迎去,一壁朝里高喊——“三公子回来了!”
不同语调的喊声自角门一路递次传进院子里。
念安坐在檐下数秋风扫落叶,恍恍惚惚也不知数到了几,骤然听得那么一声穿过脑海,仿佛如梦初醒,忙站起来要奔去看,刚迈动脚,便见院门上已有人大步跨了进来。
“舅舅!”
裴桓风尘仆仆,身上的大氅好似都染了灰,一看见他,念安满心酸楚翻涌而起,哭瘪瘪皱起脸来抽噎了声,倒腾着两腿跑到近前,裴桓步子未停,只弯腰一把便捞起她。
温热的掌心蕴含着安抚的力道,覆在念安颈后,便是道世上最令人安心的盾,他的嗓音因为连日赶路而变得略微沙哑,低低地哄她道:“不哭,舅舅在这儿。”
念安把脸埋在他领口,用力地点了点。
阔步进屋,裴桓未及解下大氅,径直便去到床边,将念安放下坐着,伸手握住裴素干瘦的手,念安竭力忍住了泪,同他一道守着昏睡中的裴素。
他唤了几声阿姐,兴许是察觉到他回来,没过太久,床榻上形容枯槁的人便有了回应。
裴素没有能睁开眼睛,手却用力握紧了他。
“聿璋……”
“阿姐,我在。”
裴素苍白的脸上已显出灰败,细眉紧紧蹙着,脑海里的记忆好似又回到了那日与他在书房,梦呓般说着:“想走就走吧,聿璋……去过你想要的一生,再也不要被困住……”
“走吧……”
裴桓闻言微微怔住,眸光凝视榻上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只看见她在梦里满是愧疚,仿佛仍在责怪自己带给他牵绊。
他那日莽撞的一句话,到底成了她心头的一道结。
裴桓垂首静滞良久,终于对她说了句:“阿姐安心。”
裴素始终没能睁开眼睛再看挂念的人最后一眼,那双握紧的手、紧蹙的眉,乃至于喃喃的梦呓,都他最后这声“阿姐安心”的回应中,渐渐沉静下去,直到完全舒展。
尘埃落定。
屋内片刻死寂,念安突然感到手背的力道消散,抬起头看看再无生气的裴素,再看双眸凝定晦暗无光的裴桓,呆住刹那后,一头扑进他怀中,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出来。
她双臂环抱住的裴桓,半垂着眸,身子僵直,久久未动分毫。
裴素病故的消息,不出一刻钟便传遍了阖府,三房、四房很快闻声而来,连二房不久也都到了,长者惋惜、后辈哭哀,小小的院子,一时竟比人活着时还要热闹许多。
府内管事原以着令在办丧事,一应丧仪都齐备,人去后,一切本该有序地推行即可,但哪知临到举灵,灵堂设在何处、裴素之名能否入祠堂……都成了宗族长老们争论的焦点。
他们说她当初被逐出家门,早已不堪为裴家人,如今连在裴家发丧,都是辱没祖宗。
裴五爷坐在堂中眉心凝结时,裴桓身披素服进了堂中。
他未像从前那样恭敬行礼,站在屋心,目光从周遭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扫过,冷得令人无端胆寒,只说:“前家主嫡长女亡故,一应丧仪哀荣,分毫都不能有缺。”
话说出来,便仿若一锤定音。
短暂惊异的寂静后,旁侧的叔公当即怒而要言声,然尚未开口,却对上裴桓沉寂锐利的眼,张了张嘴,竟被生生逼停了怒火。
当初谢氏自戕,他还只是个哭喊着要阿娘的四岁孩子,所以他们可以毫无顾念便一纸休书,代替裴渡休了妻,后裴素有孕,他方才初露头角,羽翼稚弱,所以他们可以冷硬心肠,看着他长跪三日三夜,求他们留长姐性命,才肯百般条件勉强高抬贵手。
可如今他百无牵挂,旭日东升,他们又该拿什么来牵制他?
裴桓从堂中出来后不久,堂中聚集起来的众多叔公长辈们,便颓然作鸟兽散了,裴素的丧仪一应按照裴家嫡长女礼制,哀荣过后入裴家祖陵,与女儿裴芝合葬在其父裴渡旁侧。
丧事后,府上很是消停了一段时日。
家主裴五爷忙于公务,主母周氏仍窝居沁芳居,仿佛府上已没有这人般,裴桓的院子大门紧闭,府上诸事便暂时交由二太太与两个大管事掌管,众人井水不犯河水,风平浪静。
直临到年关跟前,府上门房突然收到份迟来的哀礼,署名说是自京中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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