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的院子清幽,他素来喜静,院中留守下人不多,宽阔的院落由曲折游廊相通,檐下挂着成排的垂竹帘,其间影绰灯盏曳曳浮光,暮色青黑时人声消弭,一派静谧景象。
念安此后便要留在这儿了,打伤裴家长孙的丫头,裴素如何还能养得住?
吃完饭,长荣领着念安散步消食,才走了不到一半,她便累了,恹恹地拖着脚步想要人抱,长荣瞧着没法子,一气儿将人抱回了房,交由秀珠给她洗漱就寝。
“姑娘不高兴吗,藏着什么心事?”
“我想娘子了……”浴间里水雾氤氲,念安趴在浴桶边低垂着眼,闻声掀起眼皮儿,低低地问:“秀珠姐姐,我闯了祸,娘子是不是生气不要我了?”
“怎么这样想呢?”
念安抿抿唇,想说原先阿娘就是这样的,送她去个另外的地方,教她睡一觉,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裴桓也说过阿娘那是丢下了她,不会再回来找她了。
可话到嘴边,念安却又摇了摇头,没开口。
秀珠见状抬起沾满香膏的手点点念安鼻尖,“姑娘别胡思乱想,大小姐没有不要你,实在是二房的人都太凶,大小姐护不住你,才只能将你交给公子。”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且等两日风声过去,大小姐就会来看你的。”
秀珠含笑点头给念安吃颗定心丸,觑着水渐温,便不教她继续泡了,舀水冲干净念安身上的香膏,牵她起来换上柔软寝衣,又解了头上的小团子,将她送进锦帐中。
心里有了盼头,念安翻身换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进了梦乡。
月末踩在盛春的尾巴上,天公忽地轰轰烈烈降下一场雨,雷声从天际隆隆碾过屋脊,好似奔腾过千军万马,檐下暴雨如瀑间,门前便有小厮来回禀,说是大小姐到了。
长荣在正门上迎见裴素。
走过来一段路,她天青色的裙摆沾了水,油纸伞下柔婉的裴家大小姐,犹似雨中一支幽兰,教长荣险些瞧失了神,直等人到跟前,才反应过来,连忙领着她先去客房换鞋。
路过书房,能听见念安正绞尽脑汁地背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德、德建——德行……”
念安背着两手站在裴桓的书桌边,《千字文》学完了好几天,还是记不住,嘴上一磕绊,面上就犯难,掀起眼皮儿瞧瞧裴桓神色,他正伏案写文章,眼脑在忙,但耳朵一定在听着。
“德建名立。”
“哦对,德建名立、名立……”
念安变成只学舌的八哥儿,名立完又不知道了下文,为难地滴溜眼珠左思右想,也思不出个所以然。
片晌没动静,裴桓总算停下笔,侧目朝她望过来。
他是个有点严厉的先生,但显然还不够严厉,四目相对,小八哥儿大路走不通便耍起赖来,扑过来一把搂住他胳膊,手脚并用地往他怀里挤。
“哎呀,太难了,背不出背不出!舅舅,今天就学到这里行不行,我饿了,饿得肚皮贴后背,脑子都不灵光了,先吃饭吧,我保证明天一定背会!”
明日复明日,裴桓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
他抬手捏住念安后脖颈,提拎小鸡仔似得便将人拉开,好整以暇地拆穿她,“长荣原先说你聪慧,学过的文章翌日便能背,如今怎的便这般懒怠?”
唔……
念安怕痒,缩着脖子抿唇不敢说。
怎么能告诉他,原先那样着急地读书识字,是因为迫切地想给他写信,所以才那么用功,现在天天都能看见,自然也就不着急了嘛。
这时屋外天际忽地划过道闪电,雷声轰隆紧随其后碾过,裴素绕过画柱横梁转进来,正瞧念安似只鹌鹑缩在裴桓手里,电闪雷鸣、此情此景,十足像个恶霸少爷在欺凌弱小。
她眉眼弯弯,“做什么呢?外头雷打得热闹,屋里你们俩打得热闹,传出去也不怕教人笑话。”
“娘子!”
念安见她来,好几日的期许成了真,高兴得连忙边喊边倒腾两腿扑了过去。
裴素接个满怀,弯腰问她,“这段日子,有没有乖乖听舅舅的话?”
裴桓准许念安唤了这称呼,她原是极不赞同的,但裴桓从没有对此解释过只言片语,仿佛这也只是个方便的称呼,并不代表其他任何多余意义。
念安仰着脸,字正腔圆地道:“舅舅不准我吃饭。”
“胡说。”
裴桓言简意赅反驳了她的信口告状,抬手请裴素落座,又吩咐长荣去取人参药茶来。
“今日这么大的雨,阿姐怎么偏挑此时来。”
久病成医,裴桓说着伸出手,裴素见之了然,将小臂放到桌上,许他先看脉象。
裴素道:“若逢无大事,你是从不管府里琐碎,裴瑛大喜的日子就快了,近来三婶那边忙得脚不沾地,我总不能干看着,今日下雨暂歇,才得空过来。”
说着又递上拿来的食盒,打开来,里面全是念安惯常爱吃的糕点,但她的糕点有陷阱,哄念安说等吃完这些糕点,今天就得乖乖把书背了。
念安教好吃的蛊惑了心思,想也不想,愉快又干脆地点头答应下来。
裴桓在旁听着,立时掀起眼皮儿幽幽瞧她一眼,念安喜滋滋吃得正开心,还浑然未决。
裴素但笑不语,等裴桓诊完了脉,也并不去问究竟怎样,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种地步又何需再问。
不多时,长荣送来参茶,裴桓随手将桌案上的文牍收拾了,记挂着问起她,“晋儿的事,二叔那边后来可有烦扰过你?”
裴素捧着参茶摇头,说让他放心,“二房最近也忙着替二弟张罗婚事,哪里顾得上其他。”
说起二房的喜事,她踌躇瞧了眼裴桓神色,才又道:“其实我今日来,倒还是有桩事要问问你的意思。”
“嗯?”
裴素思忖道:“前几日我陪同三婶到裴瑛的婆家去,齐夫人有意无意地提起了付家,便是鄞州都护付大人,现如今是齐夫人的亲妹婿,说是付家独生的姑娘刚及笄,依着裴家和付家的旧日渊源,齐夫人自然不是无心提起来,所以……三婶便想教我问问你的打算。”
裴家和付家的旧日渊源,是在老太爷那辈,两家相交甚好,早年还动过结亲的念头,可惜后来裴家老太爷被贬还乡,付家调任西境,亲事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倒是齐家的小姐嫁进了付家,现如今裴家兜兜转转又和齐家结亲,付家也被调回鄞州,齐夫人从中探口风,想必是付家也有主动和裴家摒弃前嫌、重修旧好的意思。
裴桓听得手中茶盏一顿,垂眸轻笑,“我又并非打算此生出家修行去,成亲自然是将来水到渠成之事,何需阿姐与婶娘如此操心。”
他这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愿意旁人插手过问他的私事,裴素怎会不了解他。
“水到渠成也总该先有挖渠的意思才是,”她叹口气道:“你年少成名,这两年外头想要同裴家做媒的人家,个个都是冲着你来的,可家主绝口不提这遭,说到底还是你不愿吧?”
“挖渠?”旁边正吃糕点的念安只听个头尾,稀里糊涂插话进来,“哪里要挖渠?”
突兀冒头出来个小呆瓜,裴桓侧目,瞧她吃得两腮鼓鼓好似只小仓鼠,勾唇打发她道:“外面雨下得太大,去找秀珠带你四处看看,哪里积水,回头我们便挖哪里。”
这差事听起来就很威风,念安喜欢得很,忙不迭地点头应承下来,当下拿起两枚糕点,挺起小腰杆便出去寻秀珠了。
指使走念安,裴桓并未立刻回应裴素的话,但不回应也多少算是种回应。
裴素半点不意外,又道:“记得那天晋儿出事,二婶和大弟妹一口一个有人蓄意谋害裴家长孙,她们把话说到明面上,后头大抵是有老大和二叔的授意,二房向来都不安分,可裴家将来注定是你的,眼看如今晋儿已有五岁,老二也要成婚了,你若成婚太晚,始终膝下空无,难保届时二房独大,闹得家宅不宁。”
“阿姐,裴家不止我一个嫡系后辈,纵然大哥二哥庸碌,也还有四弟勤勉聪慧,未来家主为何便注定是我?”
裴桓语调浅淡。
对面的裴素却倏忽没说出来话,微睁的双眸难掩不可置信,毕竟裴家如今的基业,是他们的父亲当年以性命延续下来的,他竟根本不想执掌吗?
实则不止她,连侍奉在外间的长荣听见,也忍不住想出声反驳。
那位四公子比裴桓小三岁,如今年仅十三,确实勤勉好学,读书习武样样刻苦,也有些成绩,这样的人,若在外头任何人家,都必定是受尽瞩目的好苗子,但他委实不该生在裴家,裴家有裴桓珠玉在前,便衬得他的资质过于普通,只要裴桓尚在,谁会考虑到他?
可显然裴桓是整个裴家唯一看好的四公子的人。
“阿姐,我不瞒你,我的身体根基本就不佳,担不起偌大的裴家重任,况且这些年争强好胜、出尽风头,到头来仍旧只是一场空,初时学圣贤道考科举,最初本意不过只是想为民出一份力,倘若只为那么个世袭的爵位争得费尽心机,当真值得吗?”
值不值得,裴素说不出来,只是她心里有某根绷紧数年的弦,忽地断了。
没人再开口,满室便倏忽陷入寂静里,檐上雨水正顺着瓦片沟壑汇集成一道道小溪,源源不断流下来,窗外枝叶簌簌,风掺杂着雨,悄悄地灌满整个屋子。
裴桓望见裴素坐在对面渐渐苍白的脸,知那话会令她意外,却并未想过会对她有如此冲击。
他想起方才探到她的脉搏,虚浮若游丝,恐怕随时都会断,在所剩无几的时日里,偏偏要去掐灭她如今仅存的期望,属实是很没有必要。
“水到渠成也总该要有挖渠的意思,这倒确实,”裴桓不再同她提家主这遭,只道:“姻缘之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姐既然心里有数,费心替我操持一二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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