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巷一整天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但念安一个也不认识,也没人来主动理会她。
张婆子见天儿地忙,有人来时伺候忙、无人来时便发呆忙,总之没有时间来替念安梳个头发,换身衣服。
念安只知道暖暖和和不受冻、不挨饿、不被人抢走东西,就比街上舒服多了,自己蹲在檐下捏雪团儿,小手上沾的雪还是泥,全都囫囵往身上擦,也不觉得脏。
唯一不美的就是有点闷。
待在小院儿许多天了,她还没有出去玩儿过,看着院外的马车走一辆又来一辆,就呆呆地想起从前在筠州时的日子,筠州的家里有池塘、有秋千,还有很大的花圃供她扑蝴蝶玩儿,南市的集市每逢月中开一次,那天一早,胡叔叔就会骑马带她到集市去瞧热闹……
每次一想到这里,她想玩儿的心思就淡了,剩下的全成了想念。
北风把念安的脸颊吹得红红的,思绪飘远了,她鼻头也酸酸的,一不小心染红了眼眶,隔着回廊迎上裴桓的目光,像是只落单的小兽总算找到依靠,霎时忍不住委屈地冲他瘪了嘴。
裴桓走过去,居高临下的身量,将这小丫头的狼狈尽收眼底。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脏?”
他生□□洁,轻易不来碰她,念安不知道怎么脏,听他这样说,才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粉红小袄面前的手印儿叠了好几层,颜色深一块浅一块,被他看着,她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衣服,结果掌心的雪抹上去,看着就更脏了。
唔……好像是做错了,越弄越糟。
他脸色不太好,瞧着像是不开心,念安看着不大敢凑上去撒娇,双手小心翼翼地捏住衣摆,扬起脸偷偷去瞄了瞄他的神色,“我、我在堆雪人儿。”
她堆的雪人儿就是回廊阶下,那两个雪球摞起来的四不像。
筠州经年不下雪,念安第一次看见雪人还是在前不久的街边,被路过的人踢得已经残缺不全,她照猫画虎,却很有持之以恒的精神,靠着台阶摞了满满一排,像是队看家护院的冰雪小士兵。
裴桓眸中淡淡的,不比前两日那样温和,看了眼便转过身往屋里去,“跟我进来。”
念安这回没敢要他抱,快快迈着两只小短腿,跟着他的步子追了上去,短短两天,屋里的药味更加浓了,站在里面呼吸都是苦涩的,她不喜欢苦味,所以之前哪怕外面冷,也还要在外面玩雪。
裴桓却好像闻不到,他直带她进了浴间,教她先去洗手。
他在旁不苟言笑地站着,莫名有种严厉的监督感,念安心里打着鼓点,不想再让他嫌自己脏,认认真真用皂荚搓了好几遍手,皮肤都搓红了。
裴桓总算留神瞧出来,“做什么呢,手上有什么?”
念安望着他稚气地道:“我洗干净,就不会脏了。”
细声细气的嗓音,郑重其事的表情,她作势举起双手给他看看,便又要往身上擦水,被裴桓抬手给捏住了。
“衣服不是用来擦手的,”他从旁取过巾栉微俯下身给她擦手,面冷,嗓音却缓和下来,“在外面没有巾栉,往后就在荷包里装块手帕,嗯?”
“张婆婆就这样擦呢……”
念安小声嘀咕,冲他眨眨卷翘的长睫。
小丫头学会了顶嘴,裴桓轻巧地吓唬她,“她是为了方便干活,你要是喜欢她擦手的围兜,明日也去厨房劈柴烧火,我便教她给你也做一个,想不想要?”
“唔……”念安瞧他认真,皱着小眉头也着实认真考虑了下,还是决定抿紧唇,回绝了他的提议,“我往后会记得揣手帕的。”
她见过张婆子平日挥的那斧头,立起来都跟她一般高了,她可拎不动。
不知事的孩子,认真里都透着股稚气,念安生得玲珑可爱,逗起来比旁的小孩子好玩儿,也讨人喜欢,裴桓给她擦干净手,在柜子里取出套干净袄子,让她去屏风后面换上。
可他没问念安会不会自己穿衣裳。
屏风里窸窸窣窣捣鼓半会儿,念安枯着一张小脸儿走出来,顶着身扣子和衣带到处张冠李戴的袄子,浑似个被布裹起来的棉花团儿,满脸无措地站在裴桓跟前,挠了挠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
“哥哥,这个衣裳不舒服……”
任裴桓再如何冷面寒霜,一时也忍俊不禁,望着小丫头的窘状微蹙起了眉。
念安年纪虽小,可却已经知道不好意思了,见他一笑,她的脸蛋儿唰一下子就变成了红苹果,忙捏着衣摆要回屏风后头去藏着。
“躲什么?”裴桓抬手捏住她后领,直将人提拎回来,“你阿娘没教过你穿衣服,不会穿怎么也不唤人?”
念安嗫嚅道:“你不高兴,不能麻烦你……”
裴桓闻言稍抬了抬眉,瞧她一脸的认真,垂眸似乎寥寥地勾了勾唇,没言语,扶肩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便蹲身下去重新替她穿衣服。
念安垂着脑袋,瞧他把她系好的扣子逐一都解开,又脱下一只袖子把里面缠绕的衣带拉出来理顺,再穿上,就没有绳子再勒在她身上了,扣子系得整整齐齐,她也觉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
裴桓半蹲着正好与念安平视,唇角极浅地弯着,念安以为他心情好了,离得那么近,她喜欢亲近他,想伸手便伸,一双小手带着股皂荚和奶香混合的味道,忽地软软捧住了他的脸。
“哥哥以后也要多笑笑,不要不开心,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念安还是第一次摸到他,看起来白净的少年,下巴上竟也已经有了些微扎手的青茬儿,看不出来,但摸起来跟她滑嫩的皮肤很不一样。
她忽然就想起胡叔叔下巴上粗犷的胡茬儿,也不知道他往后会不会也像胡叔叔那样满脸大胡子,她想象了下,顿时忍不住咯咯地笑,新奇地又拿掌心来蹭。
裴桓却素来不喜旁人触碰,眉头本能地便蹙起来,身子往后稍仰,就教念安那双不安分的小手落了空。
“不许乱动。”
裴桓唇角弧度落下去,按下念安的手,他系好扣子站起身,就恢复成她够不到的高度。
念安仰着脸才堪堪齐他腰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捏住他衣袖轻撼了撼,撒娇道:“我不动了,哥哥抱。”
她两次就养成了惯性,好似觉得这招撒娇百试百灵,但裴桓这回不仅没抱她,还颇为冷淡道:“我不是你哥哥,谁教你的在外面乱认兄长。”
先前他明明应的,念安不懂他的心思,委屈吸了吸鼻子。
“那、那阿娘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他偶尔会不怎么喜欢她,念安其实能感觉得到,开口不自觉染上了哭腔,眼睛里好似藏着两汪泉眼,无需酝酿就霎时盈满了湿润。
裴桓却更不喜看到别人的眼泪,尤其是委屈无措的眼泪。
他从来都知道,只有软弱又可怜的人才只能用哭来安慰自己,因为除了哭,她们别的什么都做不了,看见念安满眼的泪水,裴桓的眉头皱得愈深,内心陡然升腾起些微冷酷的念头。
他突然很直白地告诉她:“你阿娘丢下了你,又怎么会再来接你。”
念安听了他的话,原本粉红的脸唰地白了一度,呆呆望住他一刻,顿时好似只冷风里的花骨朵儿,全都枯萎皱下去,眼里蓄满的眼泪倾泻而出,顺着脸颊流淌,一颗颗滴在地板上、
她边哭边望着他反驳:“阿娘要我……阿娘要我……”
裴桓看着她哭,像在看只掉进水里的小蚂蚁,脆弱、可怜又无助,家人不知所踪,留下她在街头流浪,她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念安用行动证明,她还能来抱他。
她仰着脸,闭起眼睛哭得满脸花,双手还捏着他的袖子不放,含含糊糊地重复地说:“阿娘要我……哥哥也要我……”
屋里的哭声引来了涂绍和张婆子,二人站在门口探一眼,便见裴桓到底还是心软,已经重新弯下腰,又将念安抱到了膝上。
小丫头半点不知道记仇,忙伸出胳膊来搂住他脖颈,埋头在他肩上呜呜咽咽地哭,裴桓无奈抬手拍拍她后背,念安却更委屈地止不住,伏在他肩上变成大声地嚎啕。
小孩子的声音稚嫩却异常尖利,尤像是烧开的小水壶,病中的裴素也听见了,躺不住,撑着身子过来,见裴桓哄不住孩子,忙想上前来接过念安。
裴桓却没松手。
后来直等念安把嗓子哭哑了,全身的精力消耗尽,声音渐小,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囫囵抹了他满肩,昏睡过去,裴桓这才起身,将念安放到榻上。
他再回身,面对不知还有多少时日的长姐,眼中沉静,体谅了她的解脱,淡声道:“筠州查不到虞家人的踪迹,这孩子乖巧懂事,便且留下与阿姐平日做个伴吧。”
裴素闻言好生怔了一怔。
裴桓嗓音稀松平常,听来却笃定绝非玩笑,可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此时心软留下念安,待她将来撒手人寰,他又打算如何安置,继续养着,岂不是个非亲非故的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