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救护车的呼啸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以及连修焦躁的破口大骂——“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浑身每一处都像是被挤压,五脏六腑被捏碎挤爆,呼吸时伴随着肺部的抽痛与灼烧感,顾念寒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头顶着急往来的人群,救护车的灯光映亮了半边天,整个世界都在这片红蓝相间的光里变得迷糊。
得救了吗…?
微风吹拂过面颊,他闻见了雏菊的芬芳。
顾念寒睁开眼,触手一片湿软。
他抬起头,入目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脚踩一池潮湿的黑滩之中,抬眼望去,天幕黑暗无星,垂头,湖面倒映出的却是一番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光景。
他看见参天的大树,青草,鲜花,歌唱的飞鸟,这都是梦中的景象。
湖面映出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脸庞稚嫩,眼光澄澈,那一瞬间他似乎又跃至十几年前,那个充满生机的后花园之中。
初春的微风轻轻拂过发梢,将后花园的冬雪携至一干二净,男孩抬起手,一只翩然的蝶停在了指尖。
顾念寒被这幅画面吸引,蹲下身来,用手轻触,手指径直穿透这片冷凉的水面,除了水流什么都没能触碰到。
他突然听见有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喊他:“雁子,过来。”
顾念寒转头看去,画面开始变换,犹如器械画轴,看着幼小的孩子在奔跑中身型逐渐拔高,脸庞从稚嫩转变成熟,湖面的倒影开始急剧转变,他看见了组织里花草繁茂的后花园,刚刚渡入本国时漫天的冷雨,以及在几年前爆破时的熊熊火焰与热浪,最后一切都归于一片虚无,尽头处站着对他轻笑的Adrian。
他看着湖面中的金发少年身型渐长,虚影被拉至冗长,最终变成了自己直视乃至仰视的高度。
一切背景崩塌,漆黑的高墙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遮掩阳光,形成炼狱般的光景。黑暗追随着他的脚步,蜂拥而至,化为实质的手,拉扯着将他拽入这深渊中。
顾念寒想要伸手将少年拥入怀中,带他逃离着暗无天日的恐惧。
可他身处在这片虚无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自己卷缩在黑暗里,崩溃的埋头在臂弯之中。
直到有人踩破了这一池的涟漪。
那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微卷的黑发,细长而风情的双眸,带着生动灵动的颜色,是从天边远行而来的神祗,他眼眸低垂,似乎是给这万物众生的片刻抚慰。
裴鹤之经过的地方,那些过往通通消失,水面不在有繁琐阴冷的高墙,天空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黑,他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刹那间拥有色彩,湖面变得通透,天幕湛蓝明亮。
飞鸟盘旋着从天上经过,四周长满花草。
裴鹤之站在顾念寒的面前,微笑着向少年伸出手。
“我带你走好吗?”
风吹起彼此的衣角,少年不过腰的高度。
他仰头看着面前人,眼神中流露胆怯,然后尝试性地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对方的手。
就在指尖即将碰触的那一刻,一把利刃从天而降,裴鹤之就如同一抹不切实际的虚影,再刹那间被分裂成双。
最后的光亮熄灭了。
黑暗瞬间笼罩,刚刚的一切画面尽数消失。
他的耳畔传来Adrian阴冷的声音:“雁子,你会后悔的。”
他再一次跌入深渊。
顾念寒猛地睁开眼。
黑夜里寂静无比,只有仪器的轻微响声与幽暗明灭的蓝光。
顾念寒在黑夜里急促地喘息,他的鬓角与后背被汗液尽数打湿,肺部隐约还存有灼烧般的痛苦,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也隐藏起了那抹惊慌无措的恐惧。
他一度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梦境的冲击与现实的打击双双袭来,漩涡一般在大脑中炸开,他过了好久才恢复神智,视线在半空中缓慢焦距,然后转移,落在了一旁的病床上。
裴鹤之安静的躺在上面,从窗外映射出的暗淡光线照亮了他的侧脸,他寂然无声,好像所有的生命都被笼罩在那小小的氧气罩里。
顾念寒动了动手,将脸上的氧气罩拿掉,然后拔掉输液管,艰难地从床上移动下去。
他的身体依旧很痛,没有气力,好像全身骨头都被打碎了,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拖着身体慢慢地坐在了裴鹤之的旁边。
当时落下来的时候,顾念寒整个人都被密不透风的包在裴鹤之的怀里,尚且到达这种程度,外界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寂然的有些可怕,一旁的心率仪彰显着他还存活的事实。他紧闭着眼,半边脸都隐藏在氧气罩下面,就连往日那颗灼目的泪痣都变得暗淡无光。
顾念寒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他,喉咙似乎干涩流血了,嘴巴里渐渐弥漫出血腥味来。
他慢慢地低下头,将耳朵枕在裴鹤之的胸口,隔着衣物听着对方平稳的心跳声。
湿热涩咸的泪水滚入干涩的唇,一股苦味。
顾念寒伸手,将裴鹤之无力的手拢入手掌,然后抬高到唇边,哆嗦着印上去一个吻。
裴鹤之是在两天后醒来的,他单腿骨裂,肋骨断裂几根,头部受到冲击,轻微脑震荡,别的没什么大事,这样的状况已经算是极好,若非是体质强于常人,再掉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存活几率渺茫了。
修养了小半个月,身体就基本恢复过来,出院时间指日可待。
顶级Alpha的自愈力比普通人要强的多,身体素质也要强健,在第三天过后裴鹤之精神便全无影响。
连修期间几次来送温暖,专程带了鸡汤鱼汤,各种大补,恨不得第二天裴鹤之就能起床活蹦乱跳。
他显然没没想到在巴厘岛也能出这档子破事,他这蜜月莫名其妙就被往后拖了两周,裴鹤之赶他也不走,非得在巴厘岛陪着,好在曲安南对此也并无异议。
裴鹤之见他一刻不停地在眼前晃悠:“你就不能消停会吗?”
“我就奇了怪了。”
连修对他的请求视若无睹,背着手一个劲儿的嘟囔,“那么一个管理严苛的酒店,几百个摄像头,怎么会不知道是谁装的炸弹?”
话说到此,曲安南刚好从门外走进来,关门时用了些力,秀眉紧簇,眼底也跟含着火似的。
连修忙问:“这边警方怎么说?”
一提起来曲安南就来气:“就他妈一帮饭桶,半个月还没抓到嫌疑人,说话都说不清楚,任务到底是怎么落实的?!”
他们夫夫二人对此达成共识,开始就这帮警察开始疯狂诟病。
裴鹤之撑着额头,似乎是有些嫌吵,无奈地揉着额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不要再查了。”
一道清而冷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声音不大,却在瞬间止住了所有人的话语。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去,顾念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上端着几个洗干净的水果,神情阴郁地落在裴鹤之的位置。
早在一周之前他就已经恢复如常,此时经过连修跟曲安南,默默地坐在裴鹤之身侧,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又拿起水果刀,自顾自地削完皮,递到裴鹤之手里:“吃吧。”
裴鹤之接过来,却丝毫没有下口咬的打算。
他静静地看着顾念寒,试图从对方淡然的神情里捕捉到什么。
他早就发现了,自从上一次的爆炸事件发生以后,顾念寒的状态便十分奇怪,整个人每日都陷入某种紧绷的状态,除去特定的时段,都牢牢地守在自己的身侧,极怕裴鹤之从他的注视下消失。
这不对劲。
“念寒。”
裴鹤之唤他,顾念寒犹如如梦方醒,半带迷惑地抬头看他。
裴鹤之问:“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做的?”
他话音才落,顾念寒脸色就变了变。
其实经历过这么些天,裴鹤之的心里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只是顾念寒此时的反应让他更为笃定。
顾念寒面色苍白地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面。
曲安南焦急道:“到底是谁?”
顾念寒没有讲话。
连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把拉住曲安南的手:“让他们先聊着,咱们出去透口气。”
曲安南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
他的目光落在了顾念寒僵硬笔直的背部线条上,愣了愣,任由连修将他扯出了房间。
一直到房间里只剩下裴鹤之跟顾念寒两个人,他沉默地坐了许久,局促不安地深吸一口气。
顾念寒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道:“是Adrian。”
裴鹤之脑海中刹那间浮现出那个在茫茫人海中的金发男人,脸上不露痕迹,语气平稳:“Adrian是谁?”
“是我小时候在组织里的朋友…算是朋友吧,虽然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他绝不应该活着。”顾念寒闭上眼,他回想起几天前看见Adrian的那一幕,依旧耀眼的金发,唇角勾勒的笑容,以及胳膊上蛇头的纹身——他曾经在先生的胳膊上见到过。
那时他过于紧张,并没有注意到纹身的细节,现在静下心一想,才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组织有内部说法,掌控者会在胳膊上纹蛇,你出事前我见了他一面,在他的胳膊上确实有蛇头纹身。前几年听说组织易主,掌控者变了,看来应该是转移到了他的手上。”
如果说真的是这样,那警方抓不到Adrian倒是在情理之中。
裴鹤之问:“他来做什么?”
“现在还不能确定。”顾念寒缓缓抬头,神情透露出某种寂然的绝望,“只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目标是我。”
他咬了咬唇:“只要我在,你的身边就一定会有危险。”
那可恐的梦境还历历在目,无论过了多少天,都烙入脑海,难以忘却。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被拉回那个冰冷的冬天,他在后花园的大门前跟金发少年滚打成一团,雪从半空中飘落,落在满是灰尘的发梢,与沾染鲜血的脸上。
“跟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少年带着狠意的声音响在耳侧,“当初是你说的,你绝对不会离开我的,为什么你却变了呢?”
十指掐入咽喉,他不禁弓起身体,拼命在少年手底下挣扎,血液顺着额角流出,染红他的眉梢。
他用力掰着对方的胳膊,作用微乎其微,渐渐的视线变得模糊,大脑几乎炸裂,面前人的脸都看得懵懂不明。
Adrian瞠目瞪着他,眼眶发红,眼底隐隐透露出某一种疯癫又悲壮的神情。
他语气冷凉道:“如果你执意要寻死,那还不如死在我的手上。”
少年咳了一声,嗓口泛起腥甜。
谁都知道,如果偷跑,被先生逮住一定是死路一条。
那又怎样?
即便是已经预见到未来,他就要放弃一切希望与努力吗?
哪怕是只有一天的自由,那也是值得的。
他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怎么能死在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
休想让他妥协!
强烈的求生欲骤然袭来,少年伸手在身边草地一阵摸索,摸到刚刚被打飞的刀柄以后,毫不留情地向身上人扎去,腿突然发力,铆足力气踹上少年的腹部,咬牙吼道:“变了的人是你,不是我!”
Adrian中了他这一刀,像是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铁门的尖角上,一声闷响过后,血液便极快的流淌出,染红了草地。
他捂着脖子从地上爬起,稚嫩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呆滞。
幼小的少年气息奄奄的走到他身边,看着对方背对着自己身体小幅度地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他轻声唤道:“Adrian……?”
嗓音里带着剧烈的颤意,雪落在肩头,冰凉干燥的空气里隐约弥漫上一顾血腥味。
没有人回复他。
Adrian像是被撞坏的人偶,破败地躺在地上,生命极速地流失,直至完全归零。
“雁子,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被永远埋没在了冰冷的雪下,诅咒一般萦绕在耳侧,深深烙刻在了顾念寒的心底。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黑暗的过往早已遗忘,殊不知那是不可愈合的伤,当疤痕被人用力揭起时,扎根在心底深处的恐惧与疼痛再一次被回忆起来。
顾念寒浑身发冷,血液像是被冻结了,气力被抽空,在这样温暖的环境下,他却犹如置身在零下几十度的冰窟。
裴鹤之的手落上来,带着火热的力度,瞬间将他从冰天雪地里拯救出来。
顾念寒抬头看着他,眼中破碎一片,是来不及收整的惶恐。
裴鹤之沉声道:“别多想,不会有事的。”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话语总是带着平静人心的力量。
可此时此刻的顾念寒,却始终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他怔怔地看着裴鹤之,眼眶骤然发红。
能看出他很不希望眼泪掉下来,硬生生将泪水憋了下去,嘴角咬得死紧,口腔里极快弥漫开一顾腥涩的血腥味。
“裴鹤之。”
顾念寒开口,平淡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像是掩藏不住的惶恐。
他微微垂下头,紧紧抓着裴鹤之的手:“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看见酒店爆炸的时候,有多害怕?”
那火光深深地烙入他的眼底,像是一瞬间将他扯入暗无天日的地狱里。
这是顾念寒第一次完完全全毫不隐藏地将自己的心意展现在裴鹤之面前。
他攥的很紧很紧,十指深深掐入皮肉,力气大到要握断裴鹤之的骨骼,好像生怕一松手,他面前这个男人便会消失,会彻底灰飞烟灭,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界当中。
裴鹤之任由他握着,手腕上极快便出现了鲜红的指印。
裴鹤之不知道,就连顾念寒自己都不知道。
那时他怕的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