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桂榜放榜之日?起,整个金家就陷入了一种?莫名低沉的气氛之中。
家里的下人们个个安静如鸡,往年?每到秋闱放榜之时,大家伙都会?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三甲是哪几位,解元多么才高八斗云云,然而今年?大家都闭紧了嘴巴。
因为?姑娘怕说起乡试的事会?叫落榜的姑爷想起伤心事,所以叫大家都不要在姑爷面前提起此事。
玉珠最近和夫君相处都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不小心就刺痛了夫君如今正“脆弱”的自尊心。
倒是金炳天有些不死心,暗地里专门花了大价钱找人联系到当?时的一个同考官,不为?别?的,想问问自己女婿究竟是差在了哪儿,都哪些人在他女婿的前面。
结果那同考官告诉他,你?们金家的这位女婿啊,不能说是落了榜,更精确地说他在此次参考的所有学子中除去弃考或中途意外?退考的,就排了个倒数第四。
至于考的情况如何,拆封后同考官特意去看了各学子的卷子,发现三场科试,他每场都写了,答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看似满腹才学挥洒考卷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他所写可以说看着很像那么回事,但仔细那么一看,却做到了字字都与考题毫无干系。
至于为?何能得个倒数第四而不是倒数第一,据说是因为?主考官极为?欣赏他的字……
金炳天没参加过科举,对?这些的认知不深,明明先前连冯祭酒都极为?欣赏女婿的才学,他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想来想去最好?只?能归结为?女婿被迫放弃学业多年?,于科举多有生疏,这才导致发挥失常名落孙山。
金爹思来想去,总觉得此次实在太过可惜,问题就在于女婿这几年?未能接受名师教导之缘故,金炳天几十年?以来积累的人脉自比女儿要深厚……
***
这日?,苍羲坐在清风苑院子里的桂树下,刀削打磨雕琢着他刚新做成的一支鱼竿。
玉珠拿着一碗厨房刚新出炉的奶油松瓤卷酥,轻手轻脚地走到苍羲身边坐下,用嫩葱管一样的手指捻起一块精致小巧的卷酥,递到苍羲嘴边,温言软语道:“相公尝尝这个,卷酥可是林妈妈的拿手绝活,来,尝尝看。”
苍羲看着递到自己眼?皮子底下,顿了一瞬,然后张了嘴,还斯斯文文地嚼了几下。
玉珠拿出帕子给他轻轻擦拭嘴角便?并不存在的酥屑,然后她静静地看着夫君手里拿着雕刻刀在他自己削成的鱼竿上雕小花。
自那日?放榜之后起,夫君就是这么一个状况了,也?不再整日?将自己埋头?在书房里苦读,这几日?连书都不曾碰过一下,每日?一早起,泡茶、摆棋局,抑或外?出游湖钓鱼摆野炊。
因为?昨日?他钓鱼的鱼竿不慎折断了,所以他今日?从?早起开始,找了段木头?来自己动手做了一根。
玉珠将夫君这些时日?来的诸般行事都默默看在了眼?里,她将此归纳总结为?夫君因此次落榜,心生灰冷,以至于自暴自弃地不想再进书房捧起书本,与那些落魄诗人一般只?整日?里寄情于山水,好?化些郁郁之情……
苍羲在鱼竿上雕了一朵精致的凤凰花,他自己非常满意,本想叫身旁的女子也?一同欣赏一番,谁知一抬起头?来就发现这女人就这么一副“我都懂你?的苦”的表情泫然欲泣地盯着他看,立时就顿住了,心中疑惑——
她这是作甚态度?莫非是嫌弃他雕花雕得不好?看?
虽然几万年?不曾做过这种?细致的手工活了,手的确有点生疏,但他自己瞧着明明雕得还算不错……
说着他又埋头?更加精细地雕琢方才那朵凤凰花了。
玉珠看和埋头?苦干默不作声的夫君,心中叹了口气,她所能做的只?是给予相公更为?细致的关?爱,他这样玩玩乐乐地调节调节心情也?是可行的。
只?希望相公能快些从?失望打击中振作起来吧……
这日?,苍羲听说郊外?的槐花开得不错,他昨日?刚把鱼竿做好?,闲来无事,在宅子待着也?无趣,不如去看看他已经十数万年?没好?好?看过这凡间的山川风光了,趁着今日?阳光灿烂,那今日?的行程就定下去郊区赏花吧。
于是他喊来云生和云官带上他的茶具茶叶、炭火及小炉,做好?准备出门的准备。
玉珠今日?要去和宫里来的采办太监交接完工的棉布,所以很是遗憾不能陪她夫君一道去郊外?赏花散心,便?命厨房准备了好?些夫君爱吃的糕果点心给着,叫夫君玩的愉快。
苍羲到了东郊的时候才发现游人如织,众人乍一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上走下来了这样一个清华无双、人间绝伦的公子,用热络的目光行注目礼,纷纷议论这是谁家的如玉公子。
这让神尊大人很是不喜,他让云生在偏僻少人处寻了个歇脚的凉亭,然后把他带来的茶具铺开,小炉烧起来,悠哉悠哉地煮水煎茶。
苍羲神君有耐心花上二刻时去煮一杯茶,一杯茶煮好?,他凑近闻了闻,茶味清香,尚可。
正待苍溪将茶入口时就听得神后有一略显夸张的男声响起,“哈哈哈,宋相公,原来你?也?在此,正是幸会?幸会?。”
苍羲被打断,心中不悦,转头?朝身后看去,就见一个体态微胖,头?戴绸巾留着八撇小胡子一脸笑意的中年?男人正在凉亭台阶下给他作揖见礼。
那自来熟的笑,在苍溪眼?里一看看就假得很。
这男子见苍溪默不作声皱眉的样子,只?以为?他是不认识自己是何人,于是走上台阶介绍,“宋相公见谅,在下姓吴,名籍,字世宗,乃您妻家生意上的老?友,当?初宋相公成婚之时不巧在下正巧有生意上的要事出门在外?,错过了,不过在下也?早听说了宋相公是个一表人才,才绝惊艳的如玉公子,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与我那金家侄女实乃绝配,今日?能在此巧遇宋相公,实乃幸会?也?。”
苍羲只?听了几个字就转回头?自顾自喝茶去了,管你?是谁,干他何事。
吴世宗见这金家赘婿居然如此轻慢无视他,脸色一阵难看,心中恨得要死,一个做了赘婿的窝囊废而已,还学读书人装什么假清高看不起人,他看他能忍到何时!
吴世宗面上装作丝毫不在意对?方的不待见,神色如常,笑笑上前,似是十分熟稔地道:“在下听闻宋相公少年?天才,才高八斗连冯祭酒都万分欣赏,此次乡试落榜委实可惜,在下倒与本次批卷的同开关?有几分关?系,前几日?与其一倒喝闲聊,无意间提起了宋相公,同考官也?替宋相公扼腕叹息,本来以宋相公的才学大概也?是能荣登桂榜,只?可惜唉……不说也?罢……”
吴世宗故作叹息,想吊人胃口,他暗中悄悄观察对?面人都脸色。
可谁知,对?面这男人仿佛毫无知觉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一般,只?是自顾自淋茶。
吴世宗咬咬牙,清清嗓子,加重了叹息的语气,“唉,宋相公啊……”
人还是毫无反应……
吴世宗脸都有些青了,他觉得此人极有可能是是故意的!也?怪不得先前葛天启说他是个难缠的角色,他也?没法继续故作玄虚了,自顾自说下去,“可惜啊,同考官说,本次乡试主考官大人并不赞同男子入赘妻家,只?觉此举乃有损大丈夫气节,若为?读书人,实在……唉,委实可惜了,宋相公在下也?只?是替你?感到惋惜,你?莫放在心上……”
对?面的人终于有了反应,看着他倒茶的手顿在那里,吴世宗心里一阵得意。
苍溪放下手里的小茶壶,抬起眼?皮终于正眼?看向了吴世宗,满脸的古怪,“那主考官真是这么说的?”
吴世宗以为?他是信了这话,心中得意,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装模作样地说:“唉,宋相公不必在意。”
苍羲复又继续倒茶,毫不客气地赶人,“你?可以走了,不要待在我面前,甚是烦人。”
吴世宗脸色有些挂不住,一阵红一阵黑,但想想他此番目的应是已经打到,那颗种?子已经种?下,只?待日?后生根发芽……于是忍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朝苍羲行礼准备告辞,在走之前,他还拿出一份请帖递给苍羲,“在下最为?商户,但一向最为?尊崇如宋相公这般的文人,这是曲水宴的请帖,在下每年?都会?承办一次曲水宴广邀江南文人,宋相公不嫌弃便?收下,十日?后,曲水桃林,抑或能帮宋相公解决困境也?未可。”
留下请帖后吴世宗便?离开了。
苍羲连那帖子打开都不曾打开,直接就扔进小炉中添了火。
他还有什么困境需要一个蝼蚁来帮忙解决,真是多大脸哪……
苍羲喝着茶,看着槐花和近山,有些感叹,早知道那主考官会?有次想法,他便?直接说了他不考了,何须如此费力还背了一整本的书,失策,下回再行事就应该让灵芝小妖先提前探查一番……
……
苍羲在东郊待了一整日?,直到日?落西山之时,才在城门下钥前慢悠慢悠地回到了金宅。
本想着回来以后定是如前几日?那般喷香的佳肴和一个这些时日?越发温柔善解人意的娘子在等着他一道吃饭去,谁知会?去以后,下人告诉他,让他自己一个人用膳,姑娘被老?爷叫走了,不回来吃了。
至于被叫去做什么,听说是父女俩想商量着想请三位夫子过府给姑爷授课,好?叫姑爷下回能榜上有名……
这独自一人吃的一顿饭,真叫神尊大人吃得无滋无味,一直到夜晚他已经合衣卧榻准备入睡时,玉珠才回来。
沐浴洗漱完后,玉珠在夫君身侧谈下来,同枕而卧,和他说起了晚上和金爹讨论的事——
“相公,我和阿爹商量过了,过后就请三位夫子过府,与你?轮番授课,你?若觉得哪位好?便?留下哪位。”
“当?然若三位都留下也?行,这三位夫子是阿爹至交好?友从?中牵线的,尤其是一位姓许的先生,他可是成康十四年?状元郎的恩师呢!他能来也?是要还当?年?爹爹的人情。”
玉珠没注意夫君的脸色,絮絮叨叨地说着:“相公先试试夫子的教习,这样可在府中读书也?不比再外?出,会?比去陆山书院更方便?,这次落榜相公不必介意,你?只?是这些年?落下了功课而已,我想以相公之才,经过夫子们的悉心教导,定会?……”
还没说完,身边的男人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倏地坐起身,直把玉珠吓了一跳,也?下意识地跟着坐起了身。
“相……相公,你?……你?这是怎的了?”
男人抿紧了唇,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玉珠的肩头?,双目灼灼地与她目光对?视,神情极其严肃,“娘子,我有一事要郑重告知。”
玉珠被他握得浑身一震,以为?夫君要告知她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心中不由?一阵紧张,咽了口唾沫怔怔道:“你?……你?说,夫君你?说。”
苍羲看着她,目光肃穆而坚定,一字一句道:“我已决定,想通了,放弃了,厌倦了,我此后都将不想再用功苦读了,不想再参加科考了,科举实在太过累人了,如今这般日?子亦是极好?的,我很是喜欢,比考取功名还简单,你?不是说过若我为?富贵闲人你?亦以为?可,如此,现今可能当?真?”
玉珠微张着嘴呆呆地听着,过了好?久才缓过来明白夫君的意思,迟疑道:“相公……你?说的可是真的?若只?是因此次落榜心灰意冷实在不可……”
“不不不,这千真万确乃我肺腑之言。”神尊大人目光认真而坚定,为?了日?后能过几日?舒坦日?子,今日?必须得拼一把了。
“真如此决定了?”玉珠仍抱有怀疑。
“决定了。”某人斩钉截铁。
“不后悔?”
“不后悔。”
玉珠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圈住夫君的脖子,将他的脑袋一把拉进自己怀里,在其发顶轻轻一吻,“既是相公自己的决定,我自是尊重,我从?前瞧着你?彻夜苦读也?是辛苦,若真不想再考,便?罢了,金家自是养得起一个夫婿,阿爹那边我会?去说的,不考科举也?罢,只?我夫妻能和和美美比那功成名就更为?重要,只?求相公将来不后悔便?可。”
苍羲没有一点点设防,被拉低了一个俯身向前被拉进来沁香温软之中,他已经很是熟练地将自己埋进了波涛之中,他听了这话,不由?得扬了扬眉。
他可从?不做后悔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苍羲大人:我决定了,放弃了,坦白了饭太硬了我不想吃了。终于可以不用再装了。
后面神君大人就要开始彻底放飞自我了。
明天要出差,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我尽量赶,但很大可能是明天要断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