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昨日傍晚着急忙慌地出了府去办事,在西郊别庄歇了一宿回来的后还带回了一个干巴巴的穷书生,说是新招的住家长工……对此,金家众人也多见少怪不足为奇了。
当初的木先生也是落魄书生被招揽入府,姑娘执掌金家之后,木先生被重用,现在都已经是姑娘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了。
因此金家的下人对这个看暂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穷瘦书生也并没有低看,好吃好喝好住,按照主人家的吩咐以礼待之。
金玉珠自己这几日有的是事体要忙碌,将宋叙带进府后也就变暂时将他放一边,她也并没有按照之前说的给宋叙派什么活计,有意让他在府里认真地养养元气,好把他传说中原先的那副俊秀面孔给养回来。
西郊米仓鼠患一事因涉及大批官粮,叫玉珠好一阵忙,设计这一出的人手段也算是极阴毒的,但好在米仓管事发现还不算太晚,金玉珠又处事相当果决,当机立断,下边的人执行力又相当强,才未叫人得逞,这几日以来她一直在为米仓的事情奔波。
临州的知州对于金家就官粮鼠患一事非常积极做好善后补救方案的行为也表示满意和谅解,金家都表示了愿意再降这批官粮的价格,知州何乐不为,因此也就不计较金家因重新调粮而多耽延的时日。至于宁州的官府,和金家关系也算和睦,对于他们主动上报鼠患并公开表示绝不卖黑心米一事予以嘉奖。
前年的鼠疫才刚平息,这一片地带,不论是官家还是百姓都还谈鼠色变,对于金家这般诚信生意的态度大家虽也感肉疼,但到底都是一片称赞之声。
但虽然破了幕后之人辛苦做的局,但此次金家的损失也不小,至少那近五万斤的新米是不能再用了,金玉珠这几日一直都在想法子,力求将这批已经不能再食用的大米物尽最后的其用。
“如此,那就只有把这批新米筛除了赃物后运去青蓝湖,此事还得劳木先生多费心。”
金玉珠将盖了自己私账的信笺交给正站在一旁的青年,些微苦笑着打趣道:“寻常百姓家都不舍得时时吃的新米,这下倒便宜了这批鱼儿,希望它们吃了后来年能更加肥美,也好卖个高价,弥补一些损失。”
宁州一带地处江南鱼米之地,水网纵横,宁州所产鲈鱼天下闻名,金家隔壁县有个湖,湖里拦了网,蓄养了一湖的鲈鱼。
木彦行将信笺安放之后,见玉珠樱唇微扬苦中作乐,心下微动,也配合着微微一笑,“姑娘放心,此事我定会办妥,还有那幕后黑手,也定会揪出来,总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说起幕后黑手,玉珠的笑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她目光微凉,轻嗤一声,“左不过就那几个妖魔鬼怪在作乱,我心里有数,木先生放心,很快便会让他们失望了。”
木彦行微怔,一时间不明白金玉珠这话是何意思,总想着要不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而就在此时管家进了屋,见木彦行也在,有些欲言又止。
木彦行见状,知晓管家是有话要单独与金玉珠说,便很有眼色地暂先告退了。
木彦行走了之后,金玉珠领会管家的意思,清退了侍立在书房里的下人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叔,事情打探得如何?”金玉珠询问。
管家微微一顿,整理了一下思绪后作答:“按照姑娘所说的,先去了趟泸州,自水患后泸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差不多都叫朝廷换了一批,当时死的人多逃难出去的也多,那宋秀才的原户籍当真不太好查。
倒是咱们宁州这边,当初知州按天家的旨意接收一部分泸州难民,后来有一批泸州难民便就此安定下来没再回乡,官府给他们做了户籍造册登记,我也托人悄悄打探了,这回这秀才倒是被明明白白登记在案,写明确系泸州逃难至此,定居白县城郊丁家村。
这秀才在泸州的族人,怕是官府都再难追溯了。至于他逃难宁州后的事,我探查听一遍,确和姑娘之前了解的差不离。
他得罪黑狗老五的手下是因为那地痞有个长相壮硕奇丑的妹妹,他妹妹看上了书生的俊秀,那地痞便想强迫秀才娶她妹子,宋书生宁死不从,叫那地痞和其妹好一阵没脸,至此便恨上了书生,设计让他贷了高利,故意闹事折辱宋书生,放话要叫他在宁州城待不下去,姑娘,说穿了这地痞不过借黑狗老五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
玉珠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
管家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少女,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多嘴了几句,“姑娘……你可得想好了,这毕竟是终身大事,老爷不是说了么,他虽尊重姑娘决定,但还是希望您不要因此委屈了自己,要不再等等,或许总有合适的良配……”
玉珠微叹,摇摇头,“不委屈,这秀才并非庸俗之辈,我也不能再等了,布行失火、米仓鼠灾,阿爹这一病倒,各路牛鬼神蛇就都冒出来了,这秀才目前最为合适,若真等我满了双十,那便真要任人宰割了!”
按大昱律例,正常女子满二十尚未婚配者,是要由官媒强行婚配的。
管家听得一阵心酸,他看着姑娘长大,疼惜他就如同疼惜自己孩子,姑娘本就是老爷的老来女,老爷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姑娘二八年华之时就已经开始撑起整个金家,她要在群狼环伺之中保金家不衰,要养她的爹娘和那十二个小娘……
“那……这宋秀才会答应吗?”管家提出疑问,“读书人不是最讲究什么风骨吗?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一贯瞧不上咱们商贾人家,叫他倒插门入赘,他可会答应?”
玉珠弯身从桌屉的百宝盒中拿出一份契书递给管家,“林叔你且将这份契书交还给书生罢。”
管家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份借款欠条书,下方还有宋叙的落款署名和画押,是宋书生被设计欠下高利凭证,借本金五十两白银,管家按上头的计息方式粗粗一算,如今连本带息也有五千两之多,要是按书生在码头扛包的工钱算,他就是不吃不喝两辈子也还不完,这种离谱的计息明显就是在耍无赖,摆明了就是要整这书生。
这份书契是玉珠直接找黑狗老五要的,都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黑狗老五甚至都不清楚他底下的泼皮闹了这么一出,金家和他打过交道有些交情在,而今金家少当家亲自找上了门,黑狗老五自然不会为了这对他来说屁点大的事和金家交恶,也乐得金家承这个情,当即收拾了给他惹乱子的手下,甚至连金玉珠还的银两都分文不收,就把书契给了金玉珠。
于是,于宋叙而言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噩梦就这样被玉珠三两下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管家抬头看向金玉珠,玉珠微微一笑,“他会答应的。”
这宋叙在金宅住的这些时日里,玉珠一直在暗中默默观察着他,凭这书生平日言行举止,以他性格为人推算,玉珠断他必会答应。
她明白阿爹和管家担心如此仓促急迫的婚姻使她婚后不幸,但其实她本就没抱有什么夫妻琴瑟和鸣的期待,说破了话她要的不过就是一场人尽皆知的婚礼,和一个婚后名正言顺的孩儿。
一个姓金的男孩儿……
在生意场上打滚的这些年,玉珠太知道这个世道对女人有多么的不公和艰难,男人们掌握绝对权力,他们只允许女人做他们的附属品,一个只有女人继承掌家的金家,在周围这群饿狼眼中,无疑就是一块时机成熟便可分食下肚的肥肉,玉珠一个人苦苦支撑实在太过艰辛了,趁着她阿爹身子还不算太差,她必须有一个男嗣来堵这些人的口。
若是将来能夫妻和睦美满那姿势最好,反之她也无所谓之,若他将来后悔了,她也不会为难,合离了分道扬镳便是,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
当管家将欠款书契交还给宋叙,并话里话外说明主家的意思后,他本以为这书生怎么着也会表示一下感觉被羞辱后的愤慨,谁知,这书生也有意思,竟一点纠结之色都没有,只想了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就直口就答应了。
所以说好的清高自傲视入赘为耻呢?稍微表现表现也是可以的……
而事实上,住在金宅的这半个月里,宋叙觉得,是他自家乡洪涝逃难以来这些年里活得最安逸满足的一段时光了,没有滔天的洪水、疾病饥饿,亦没有寄人篱下受人欺辱的委屈,不用为母亲的劳心伤神,也不再被那放贷的地痞逼得走投无路,更没有了码头扛包的极度饥饿与劳苦。
金家人待他都很友善,该让他先休养身体暂不派活,不过几日就让他消除了寄人篱下的拘束,他在这段时日里将养得极快极好,人也养回了从前清隽俊秀的模样。
而那美丽和善的金姑娘也来看过他几次,还给他带了不少珍贵的书册典籍,于他被落下的学业大有裨益。令他惊艳的是,商贾出身的金姑娘,谈吐间出色的文采和学识见解竟丝毫不逊于大家出身名士学子,若为男儿身,必成栋梁材!
宋叙如遇知音至宝,每每与之畅聊便会大感相见恨晚,这让宋叙对金玉珠的好感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成倍递增。
再者,他刚在几日前出府过一趟,结果就这一趟便碰上了那帮放贷的泼皮,幸亏金家的仆从从旁帮助才让他顺利返回金家,就这样还让他连着做了两日的噩梦。
而今,金家的管家将这一纸他当初被骗欠下的高利契书重新放到他跟前还给了他无异于漫漫无尽的黑暗长夜中叫他看到了太阳的曙光。
他与金家非亲非故,既是如此大礼,他自然也明白会是有条件的……
入赘金家又有何妨?
什么赘婿不赘婿的,那都是外人看的,日子都是自己过了才知道的,他这些年的生活,犹如那无根的浮萍,漂浮无依,生活早已磨平了他从前高傲满志的棱角。
金姑娘明艳动人,又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满腹才华不输男儿,绝非寻常女子,这半月的相处下来,他亦有好感,说到底不过是他这一无所有的穷秀才高攀了。
金家一家都是和善的,便是金员外和金夫人,听说他是金姑娘招揽入府的,也给他送过两次补品,宋叙想,若如金家生活,日子大抵是舒心的。
况且,这管家不但送还了契书,还给了他金姑娘的一个他无法抗拒的承诺,若他和金姑娘成婚,金家可助他继续被耽搁多年的学业,让他继续求考科举。
种种这般,宋叙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