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闯”字说得铿锵有力,仿佛不是从医院逃出来,而是从什么龙潭虎穴逃出来一样。
可说完那个字,车内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和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正在等着殷缙接话的吴楚撕着暖宝宝动作一顿,他抬头望向了没有说话的殷缙,在一片寂静中也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因为男人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在昏暗明灭不定的灯光,神色平静却带着晦涩,狭长的眸子微微垂着,冷清的眉眼带了点吴楚看不懂的东西。
那模样是吴楚从未见过的模样。
陌生得好似隔着那副皮囊下换了一个人一样。
吴楚不知怎么就垂下了头,他捏着还有余温的暖宝宝迟疑哑声道:“对不起。”
他一边说着,一边好像头也不敢抬一样,只低头胡乱将暖宝宝塞进了杜航的黑色的大衣中,沉默了一下低低道:“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仿佛在这长久的寂静中他突然就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陪着他去处理这些破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义务大半爷来冒着寒风来接他的,他这些永无止境的麻烦只会拖着别人越来越疲备。
他明明能自己处理好,明明能够不麻烦的殷缙的,但还是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心态,把殷缙叫了出来把他就接走。
他仿佛是想要急切地在吴翰他们面前努力展示着,他不是孤身一人的可怜虫,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生活的,他也是有人担心的,他也是有人在乎的。
会有人把他接回去的。
他不需要他们那些挥之即来召之即去的怜悯关心,他有着真正关心的他人。
他就像是第一次攥着几块钱零花钱的小孩,终于能够跟同伴骄傲说,他也能买得起冰淇淋了,他不是那种他们瞧不起的人了。
可他却从不知道这样难以言说的心态好像给旁人带了不小的麻烦。
吴楚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刚想说什么时,面前却递过来了亮着屏幕解锁的一台手机。
他下意识盯着那亮着屏幕的手机看,听到男人嗓音沙哑跟他道:“看见上面那行天气没有?”
吴楚有点愣道:“看到了。”
殷缙平静道:“念。”
吴楚愣愣地照着手机天气栏上的字逐个逐个念着,他念得很小心,念到了最后,还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声补充道:“后面还有个雪花。”
殷缙将手机丢在了座椅旁,盯着他哑声道:“清楚现在多少度了吗?”
“不清楚我再给你念一遍。”
吴楚舔了舔唇,老老实实点头道:“清楚。”
殷缙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清楚?”
“清楚还在路灯下站那么久?”
“是不是你觉得你再进一次急救室,我才会崩溃?”
殷缙嗓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却像是一柄颤动着刀柄的利刃,铮鸣着悍然刺破了某人的心脏,让吴楚完全愣了下来。
他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继续一字一顿平静道:“或者是不是你觉得,只有吴翰他们会心疼你,只有他们会慌你会出事?”
“我一点都不在乎你是死是活?”
殷缙眼中的血丝渗出来了一些,指尖甚至还有着压抑不住的发颤。
吴楚是狠到逼得吴翰他们步步后退,在寒风与他们僵持的每一秒,都是在为他自己逃离吴家增加砝码。
但这样在无形中何尝又不是往他心口中捅?
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吴楚下意识就摇了摇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他像是压根都没想过崩溃这两个字会和面前的人搭上边,只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殷缙。
那些字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着脑海中钻,硬生生地让他反复拆开,组合,再拆开,得到的结果却依旧让他陌生。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急救室时,一贯冷静克制的殷缙会在外头因为他临近崩溃,这在他的认知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样波澜不惊的人,怎么可能会跟崩溃扯上关系?
可这样的事却平静地从殷缙的口中说了出来,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语调不带任何起伏,却在吴楚心中骤然掀起了骤浪般的无措。
他干巴巴道:“你听我解释……”
殷缙微微压了压情绪,只低头拢着吴楚泛红的手骨,哑声道:“冷吗?”
吴楚摇头。
殷缙只沉默,将那双泛红的手完完全全拢在了自己手中,用着自己手背的温热捂住放在膝盖上那双手。
他眉眼间带了点疲备,眸子深处却有着很深很安静的心疼,喉咙中有着一些话,却没有对面前的人说。
而在长久的寂静中,吴楚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是又不知道不对劲在哪,他尝试着使了点劲,想把自己的手给抽出来,却发现完全抽不动。
而殷缙只沉默抬头望着他,眼神很平静,却让吴楚下意识就停下了手,他干巴巴对男人小声道:“真不冷……”
男人下意识抬头盯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盯着什么即将窜逃的猎物,甚至带着点与褚萼相似的占有欲。
但是殷缙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会跟褚萼那个小疯子一样,吴楚很快就将那个眼神抛在了脑后。
看着殷缙完全将他的话当作是放屁的样子,吴楚手用力抽了出来,对着殷缙不好意思悄声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罢,他便将低头一颗一颗解开了身上的大衣,微微抿着唇,眼睫毛快速地颤着,带着点强壮镇定,却依稀可以窥见的不好意思。
这在一向桀骜的吴楚身上罕见至极。
吴楚将身上的大衣胡乱地扒了下来,围巾也丢了下来,正双手交叉,拽着自己病服的下摆衣角时,被人用手拽着衣摆猛然拉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兜头被劈里啪啦地盖了一堆衣物,吴楚一愣,顿了一下从一堆衣物中探出头来茫然道:“干什么?”
而他面前的殷缙只偏头盯着车窗外,声线有些不稳哑声道:“你干什么?”
在他面前脱成这样,还说要给他看个好东西,这是在干什么?
他殷缙虽然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干不出这禽兽事。
吴楚脑袋抖了抖,将丢过来的衣服抖落道:“脱衣服啊。”
殷缙呼吸轻微一顿,近乎是无法自控地想到以前那群狐朋狗友,其中有玩得很开的,常常嬉笑着跟他们几个说:“不是我吹。”
“你们几个带人进车里玩一次就懂了……”
“真他妈不是我禽兽,那白得晃眼的腿被压在玻璃窗上,那人一边哭一边又不敢放声哭的可怜样……啧啧……”
他盯着车窗外不断飞掠的景象,嗓音压抑道:“我没生气。”
“谁教你这种的?”
吴楚动作一顿,想了想道:“杜航。”
殷缙阴郁着眉眼,想着以后不能让那姓杜的再接触吴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往上教。
他偏头望着吴楚哑声道:“穿回去。”
“别学这种乱七八糟的……”
话还没有说完,他眼前的吴楚眼疾手快地跟薅萝卜一样把自己上半身的衣服掀了起来,冲他淡定道:“都说我不冷。”
他上本身穿着一件紧身的保暖衣,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暖宝宝。
殷缙不说话了,听着吴楚得意跟他道:“屁股上我都贴了。”
“一坐下去暖呼呼的,老舒服了。”
望着殷缙不说话的模样,吴楚将大衣胡乱裹上,然后嘀咕道:“我脑子又没洞。”
“怎么可能会为了吴翰那傻逼再进一次急救室?”
“就是……大半夜让你出来好像也不太好……”
虽然知道了殷缙脸色不好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大半夜麻烦了他跑出来一趟,但吴楚还是自我反思了一下,
殷缙只一边垂眸替他弄着围巾,一边低声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不接你回去吗?”
吴楚微微低着头,给殷缙手中的围巾方便缠绕在脖子上,他想了一下诚实道:“好奇。”
但是心里产生好奇不代表着就有资格去询问,也不代表着旁人就一定要给一个清清楚楚的解释出来。
可手指缠绕着灰色围巾的殷缙只盯着他,然后风轻云淡道:“前段时间被家里的老爷子发现喜欢男生了。”
“他说,给我一段时间想明白,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老老实实结婚生子。”
吴楚愣了几秒钟,他猛然抬头对着面前人错愕道:“你喜欢男的?”
他一直以为像殷缙这样优秀克制的人,会喜欢性格温柔的女生,郎才女貌彼此互补,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殷缙也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和好爸爸,
就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清晨上班,温柔的妻子会给丈夫一个吻,可爱的孩子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父母。
这样美满的人生,吴楚坚信殷缙会得到,在他眼里,殷缙哪里都好,这一条在普通人眼里完美至极的道路,只要殷缙想,完完全全可以轻轻松松地走上这条完美的道路。
现在殷缙却突然告诉他,他不走这条路了,他撒开脚丫子朝着别的道路奔去了,他偏是要走那条不好走的路。
殷缙垂眸点了点头,低低道:“不可以吗?”
吴楚只愕然喃喃道:“卧槽,不会是我影响你了吧……”
听殷缙刚才的话,殷家老爷子是在最近才知道殷缙喜欢男生的,如果殷缙以前也喜欢男生,没道理殷老爷子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殷缙又不是吴翰那神经病,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三百六十四天在办公室办公。
不会是他整天在殷缙身边蹦跶,影响到殷缙了吧?
殷缙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答非所问淡淡道:“我不可以喜欢男生吗?”
吴楚顿了一下,莫名其妙就搓了一把脸,沉默了一会后吭吭哧哧道:“可以。”
车内没有人说话,吴楚干巴巴道:“不过我也没什么跟家里人说的经验……”
毕竟吴家也没什么人管他,除了他因为沈秋泽把事情闹大,让吴宗盛觉得丢了吴家的脸挨了一顿打之外,他也没什么有用的出柜经验传授给殷缙。
殷缙将围巾给他系好道:“看出来了。”
将围巾整理好地掩在男生清晰的下颚后,殷缙微凉的指尖轻轻碰着男生的耳垂,从柔软地耳垂慢慢碰到耳后骨,他盯着吴楚的眸子,嗓音低哑道:“我喜欢男生就让你那么吃惊吗?”
吴楚镇定道:“不吃惊啊,谁吃惊了?”
“这很正常的嘛……”
殷缙平静道:“吴楚。”
吴楚镇定道:“怎么了?”
殷缙无波无澜道:“你秋裤被你抖出来的。”
吴楚:“……”
他低头,发现自己的腿因为紧张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活生生把秋裤从袜子中抖了出来,从病服裤中露出了一截。
他冷静地将自己的秋裤薅了进去道:“我抖出来是为了摘暖宝宝的。”
绝对不是他妈的因为紧张。
殷缙点了点头,开口道:“过来,我帮你把身后的暖宝宝给撕下来。”
吴楚张口就瞎编道:“我身后暖宝宝还热着……”
下一秒,他背后若无其事地攀上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摸着他背后的暖宝宝低声道:“冷了。”
那只手将那暖宝宝撕了下来,丢在他膝盖上,慢条斯理朝他道:“冷成这样还是说热着,你被冻傻了?”
那暖宝宝确实是一点余温都没有了,像是块冷硬的冰坨子歪歪扭扭地摊在他的膝盖上。
吴楚:“……”
他不自觉将腿抖得更加快,镇定道:“可能是这块冷得比较快,它几个好兄弟还热着呢……”
殷缙偏头盯着他淡淡道:“你在紧张什么?”
吴楚冷静道:“谁紧张了?”
殷缙靠在车椅上,冷清的眉眼带了一点笑意,他慢慢道:“不紧张为什么不给我摘暖宝宝?”
“就因为知道了我喜欢男的?”
他嗓音像是带了一点忧郁叹息道:“老爷子说得对,一旦选择了这条路,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你的……”
“你会遭受许多非议和异样的眼神,曾经跟你关系很好的人也会与你渐远渐行”
吴楚眼神不善,下意识脱口道:“什么渐远渐行?”
殷缙望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吴楚想憋出一些心灵鸡汤安慰安慰受到家里抨击的殷缙,他憋了老半天却实在是憋不出,只憋出句话强调:“没有渐行渐远!”
“我们没有渐行渐远的。”
去他娘的渐行渐远。
他要是因为自己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心思让如今刚受到亲人打击性取向的殷缙难受了,他就是对不起大半夜顶着寒风来接他的殷缙。
他吴楚就真他娘的不是玩意。
想到这里,吴楚将自己的衣服薅起来,对着殷缙认真道:“你撕吧。”
他大义凛然继续道:“你撕这个要是心情能够好一点的话,你撕完了我就再贴新的上去,让你撕个痛快。”
殷缙眼里浮现一点掩在深处的笑意,低声慢慢道:“好。”
男人慢条斯理地俯身,双手环住他,跟他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浅浅地洒在吴楚耳垂上,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保暖衣触碰着他的背脊,嗓音哑道:“这一块贴了吗?”
吴楚腿抖得越来越厉害,背脊已经发起麻来,他嗓音不稳道:“没贴。”
那游走在某一块背脊的指尖顿住,男人的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甚真挚道:“抱歉。”
“我再好好摸一摸。”
吴楚已经大刀阔斧地用手压住自己疯狂抖动的腿,他紧紧绷着背脊,在暧昧涌动的气氛中冷酷道:“没事,你慢慢来。”
他今天要是对殷缙说一句不行。
他吴楚就他妈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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