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够了。”
老夫人见不得血腥,“我们这帮老家伙,理不清年轻人的是是非非,二郎呢?他院里头的事,让他自己看着办!”拐杖重重敲了两下,显然是怒了。
许氏脸色乍青乍白,老夫人这是怪她多管闲事了吗?
向来与许氏不对付的吴氏紧跟着落井下石,“哎呀,咱们沈家这点名声,可是要被你大房败光喽。”
“你——”
老夫人眼皮也没抬一下,沉声道:“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各自管教好才是。”
吴氏顿时像落败的斗鸡,瘪着嘴不敢再吭声。
说曹操曹操到,沈禹州提溜着自己妹妹迈入宗祠。
沈念如一直都怵他,是以今日沈禹州找到她时,她没兜住,将昨夜遇到许盈盈之事和盘托出,这会儿到了宗祠,瞥见许盈盈,心虚地低下头,“见过祖、祖母,母亲……”
许氏皱着眉,“你怎么来了?”
许盈盈却是心里咯噔一下。
沈念如咽了口唾沫,“哥哥叫我来对质……”
对质?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许盈盈率先一步出来:“都是盈盈的错。”她扑通一声跪下,“昨夜盈盈曾去过松鹤院。”
沈念如既是同沈禹州一道来的,想必沈禹州早已知情,甚至对她起了疑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许盈盈道:“昨儿个夜宴时,我正在后院散心,意外瞧见一个行踪鬼祟的人影朝松鹤院去了,盈盈生怕那人不安好心,便悄悄跟着进去,哪知当真在表哥房外听到动静。”
“我当时害怕极了,想着应是进了贼,便想等那贼人走后,再进去查看,后来……后来就遇到念如表妹了。”
许氏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由问:“院外这么多守卫,当时怎么不叫人呢?”
许盈盈垂眸落泪,“表哥不让我再靠近松鹤院,我怕惊动侍卫,又会落个不知廉耻的名声……”
阿娇跪在边上,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冷笑。
老夫人静静听着,“既是进了贼人,事后为何不提?”
许盈盈满脸懊恼悔恨之色,“当时念如表妹来了,姊妹二人闲聊起来,便将此事忘了……”随后信誓旦旦道:“早知会闹出这般结果,当时定会不顾一切,也要告知表哥和姑母的!”
话都让许盈盈说完了,沈念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对质,小心翼翼地去看自家兄长。
沈禹州瞳色一瞬冷若寒冰,“表妹言之凿凿,不若形容一下,那贼人是何长相?身长几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
不等许盈盈狡辩,他又从腰间掏出一包药粉,扔到她脚边,“难不成,这迷香也是那贼人遗落的?”
他办案多年,又岂是许盈盈这种闺阁小姐能随意糊弄的?
许盈盈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嗫嚅半晌,道:“他、他蒙了面,看不清长相,瞧着背影,应当是女……男、男的!”
沈禹州怒极反笑,“男的?不图我性命钱财,反在香炉中放些下三滥的催.情之物?”
阿娇分明是受害者,却无端笑了,仿佛置身事外。
许盈盈自知荒唐,小脸涨红,十指不安的扭捏着,“我、我也不太确定,夜色太暗,当真瞧不清。”还在负隅顽抗。
沈禹州一拍手,程英便提着一个女人扔到堂中,险些砸到许盈盈身上。
许盈盈吓得花容失色。
“呵。”
沈禹州冷笑出声,“表妹不是一腔孤勇、敢一路独自跟踪歹人的女中豪杰么?区区一个相熟的彩云,便能吓得你一身冷汗?”
眼前的彩云与之前所见,简直判若两人,浑身被血染得鲜红,仿佛刚从血池中捞出一般,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吴氏许氏等人纷纷吓得后退几步,便是老夫人,也不住蹙眉。
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彩云,不知何时被人剜去眼珠,脸上的血迹干涸,只剩两个黑黢黢的窟窿。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扬起头,朝许盈盈伸手,“姑、姑娘……救我……救我……”
许盈盈头皮发麻,再支撑不住抱头尖叫,蹬着双足不停往后挪。
彩云痛苦地呻.吟着,因为看不见任何光亮,只能凭借耳朵去分辨许盈盈的位置。
一点点朝她匍匐而去,鲜血淋漓的手猛地攀住她足上精致的绣履:“救……救我……”
“啊——”
许盈盈彻底崩溃,“别过来!你别过来!”她扯过裙摆不停擦拭鞋面上的血迹,哭得涕泪纵横。
自彩云出现后,沈禹州便状似不经意地杵在阿娇前面,恰到好处遮挡视线。
高大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阿娇什么也看不见,只跪在原地,默不作声。倒是沈念如,毕竟是个闺中小姐,哪里见识过这般血腥场面,当场吓得晕厥过去。
沈禹州不为所动,宛若一樽地狱修罗神,俯视着狼狈逃窜的许盈盈。
他的确可以派人慢慢查,只需拿着迷香到各个药铺盘问,定能取到铁证。
可他实在没有耐心了。
“你的婢子同你一般,很是嘴硬啊。”
长长眼睫低垂,沈禹州抬起右手,反复观察上面是否落了脏东西,“可惜骨头不够硬,三两下便经不住,如数招认了。”
“到底是祖母的六十大寿,一家人之间,我不想闹得太难看。”他缓缓蹲下身,幽深的眸融了一团化不开的黑雾,他声音轻柔,一字一顿:”表妹,你觉得呢?”
仿若魔音入耳,在场众人,无不脊背生寒,打了个冷战。
许盈盈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听劝,偏要一意孤行,走向沈禹州。
事实证明,她错了。沈禹州不仅是一块捂不热的寒冰,是喂不熟的野狼,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在许盈盈又惊又惧又恨的目光中,沈禹州勾起唇角。
程英意会,单手拎起彩云的一只脚踝,径直把人拖走,在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难以洗脱的血痕。
沈禹州此举无疑是在大闹宗祠,纵使沉稳如老夫人,此刻也气得直抚胸口,拨动佛珠念念有词,似在乞求祖宗不要降罪。
从前他们只是听说过锦衣卫的阴狠凶残,却没人真正见识过沈禹州的手段,经此一事,众人大气不敢喘。
偏这修罗神还不走。
不多时,程英快步走进来,抱拳道:“大人,她撑不住,半路咽气了。”
沈禹州仰头闭眸,毫无诚意道:“实在抱歉了,原不想在府里杀生,奈何……她不争气。”
言语之间,仿佛死的只是寻常蝼蚁。
到底是从许家跟来的贴身丫鬟,是许盈盈在沈家最亲近之人,说没便没了。
“表妹当时刻记着,她是为你而死。”沈禹州再次看向许盈盈,用最平和的声音,说着最冷酷的话。
“前后数次陷害于人,当时不追究,只是看在母亲的情面上,如今给你两条路,要么,慈安寺剃度出家,为你的罪孽忏悔,要么,立刻嫁人,此生不得踏入沈家半步。”留她一命,已是他最大的宽容。
偌大一场闹剧,随着冬日第一场雪的到来,彻底结束。
许氏嘴上说不管她,到底还是心软,争取了一月时间,为许盈盈寻了一门亲事,将其远嫁上京。
这日清晨,许盈盈独自一人登上马车,在几个小厮的护送下离开沈家,临走时,沈念如还站在门口目送,颇为不舍。
肆虐的雪花纷纷扬扬。
角楼上,阿娇大半身子藏在狐裘披风中,片片雪花掉落在她素白柔软的掌心里。
春桃将一个青花缠枝手炉塞过去,“天气这般冷,怎的还敢玩雪?”
阿娇微微一笑,“闲来无事罢了。”
春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撇撇嘴,“到底还是沈家的表姑娘,犯了错,只要嫁出去就算惩罚,反倒是她身边的彩云,死得那般凄惨。”
虽然她也不喜那狗仗人势的东西。
阿娇倚在美人靠上,低头拨弄手炉。
宗祠那夜过后,出于对沈禹州未来娶妻的考量,许氏想打发她一个通房名分,沈禹州却做主将她抬作姨娘,安排到松鹤院最边上的角楼里住着。
春桃也跟着拨过来,成了她的贴身丫鬟。虽不对外声张,但阖府上下无人不晓,阿娇是个魅惑主子,爬床上位的贱妾。
起初听到旁人骂她“狐狸精”“祸水”,对她指指点点,阿娇还会委屈,会伤心。
可转念一想,她已是低贱到泥沼里的一棵草,还指望自己能变成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么?
后来又听人说,沈禹州尚未娶妻,便先纳妾,往后怕是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敢轻易嫁过来,皆认为他能作此决定,应是爱惨了这位身娇体弱的貌美丫头。
爱不爱的,阿娇都是一笑置之。
沈禹州图她这张脸,她图一份安定,也算各取所需,他来,她伺候着,他不来,阿娇也乐得自在。
惬意了月余,她的身子骨一天天好起来,每日闲暇便倚在此处看风景。
角楼看似偏僻,却视野极佳,能将沈府门前的街道收入眼中。
阿娇看着看着,一道熟悉的背影闯入眼帘。
沈禹州负手而立,正同几个锦衣卫交谈什么,似乎察觉有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回眸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