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娇昏睡这些时日,沈禹州派出的探子遍寻凤阳,并未找到关于兄长的半点蛛丝马迹。
倒是沈家老夫人又病倒了,一行人只得暂时搁置此事,转道北上徐州。
碍于他生人勿近的气场,一路上阿娇都很沉默,好在对方不是个难伺候的,日常除了答话递东西,大多时候她就坐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
直到这天,从程英等人的交流中得知他们锦衣卫的身份。
想到传闻中锦衣卫审问犯人时的狠绝无情,阿娇脸色惨白,更不敢多话。
他们走的不是官道,沿途很难遇到合适的落脚地,程英又警惕着她,是以白日留她在车内伺候,到了天黑时分,又赶她到外头守夜。
对此沈禹州没有表态,算是默许。
萍水相逢的关系,能收留她已是莫大恩赐。
阿娇起初冷得睡不着,后来实在困得紧,迷迷糊糊也就睡了,今夜她又自觉在门外铺了席子准备守夜。
沈禹州罕见地把她叫到厢房里,给了她一颗银稞子,“去叫水。”
阿娇双手捧过应是,自始至终都垂着脑袋,生怕冒犯他。
到了楼下,阿娇把话带到,掌柜正在拨算盘,接过银稞子在掌心里掂了掂,懒洋洋一指,“喏,柴房在烧呢,自己提。”
阿娇惊诧,“没有店小二吗?”
“雇人不要钱吗?”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胖女人,穿金戴银,神色散漫,“方圆十里就这一家客栈,爱住不住。”
“……”
大伙连日赶路身心俱疲,阿娇不好因为这点小事打搅旁人,只得认命去到柴房。
舀了热水往楼上提,跨过门槛时身子晃了几下,本就只有七分满的水又洒了不少,热水溅到脚脖子上,疼得只抽气。
待房间里浴桶盛满水后,她已累得气喘吁吁,襦裙和鞋袜都湿了大半,后背伤口似乎又裂开了,随着她的动作与衣衫反复摩擦,火辣辣的疼。
“公子,热水备好了。”她站在外间,尽量克制声音里的颤抖。
卧房内,沈禹州放下书卷起身,也没仔细瞧,绕到圆雕如意云纹屏风前舒展双臂。
前几日没让她近身伺候,不过是因为没寻着落脚地用不上罢了。
她是奴婢,伺候主子宽衣沐浴是本分。
阿娇心中惴惴,缓步走上前,大抵是第一次做,解着衣带的小手略显笨拙。
她不算矮,可到了沈禹州跟前,头顶堪堪及胸,沈禹州略一垂眸,就看到她雪白裙衫背后的一点殷红和湿透的裙摆。
语气当即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本就紧绷的神经骤然颤动,连带着那道纤细身子也晃了晃。
好在沈禹州眼疾手快扶住她,发现她额上沁着细密冷汗,花瓣一样的唇毫无血色。
他终于察觉情况不对,抱起阿娇往卧房里走,一声令下,睡在隔壁的程英快步赶来。
看到他怀里的阿娇,程英神色微妙,“大人,这是……?”
“去叫大夫。”
黑雾山时遭遇伏击,能用的药都用完了。
阿娇黛眉紧蹙,恍恍惚惚阻止他,“不碍事的,奴婢休息会儿就好。”
沈禹州不是好脾气的人,她怕大夫一来又得耽搁几日,她不能再添麻烦。
许是见不得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沈禹州还是让人去请大夫,可方圆十里鲜无人烟,程英只好去问掌柜,也是碰了一鼻子灰。
“荒郊野外哪儿来的大夫……”
程英一脸不耐,把银子拍在案上,掌柜立刻变了语气,笑容谄媚,“你家主子生的什么病?说不准奴家会治呢。”
“不是我家主子,是个姑娘,旧伤复发。”
寻常姑娘家,左右是些皮外伤,掌柜取了些金疮药和纱布就跟着程英上楼。
看到床上病恹恹的阿娇,又对上沈禹州投来的锋利目光,掌柜莫名心虚,强撑笑脸道:“奴家来给这位姑娘瞧瞧,几位爷要不先出去?”
程英识相地退了出去,倒是沈禹州,自始至终坐在床边盯着她,一言不发的样子格外渗人。
掌柜暗自咽了口唾沫,上前装模作样的给阿娇把脉,手情不自禁划过她的脸庞。
方才没看,如今细细打量,这般颜色,怕是暖拂楼的花魁娘子也不及她万一。
掌柜渐渐迷了眼,伸手去解她衣衫。
沈禹州及时攥住她的手腕,“药拿来便好。”
他不知何时戴上了手套,天蚕丝触感冰凉,乍一下惊到了掌柜,讪讪缩回手把药留下退了出去。
阿娇侧躺着,眼下痛的睁不开眼,只以为是大夫来了并未挣扎,直到上身衣衫褪得只剩雪青色肚兜,她才回头。
一看给她上药的人居然是沈禹州,彻底清醒过来,作势要拢起衣衫。
“别动。”
沈禹州摁住她,目光专注在她后背上。
伤口果然裂开了,不仅如此,大片肌肤泛红,指尖稍一触碰,阿娇便疼得直掉眼泪,那陌生的触感更是叫她浑身颤栗,“公子,奴婢自己来……”
沈禹州不客气地按住她,“伤在后背,你怎么来?”
阿娇语塞,不自在地别过脸,忽然想到之前受伤,该不会也是他……
不会的不会的。
阿娇闭上眼自欺欺人,努力忽视后背涂抹徘徊的手指。
沈禹州心如止水,从前应对女犯人时,什么凶残手段没用过,什么样的身体没见过,便是□□站在面前,他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上过药,他又去掀阿娇的裙摆。
这下再不能装死了,阿娇忙不迭坐起捂住腿,“公子,其他地方没伤着。”
“烫伤不算伤?”沈禹州淡淡反问。
阿娇张了张嘴,无法反驳,只好乖顺道:“小伤而已,不敢劳烦公子。”
沈禹州便也无所谓,放下药站起身。
阿娇快速系好衣带下床,“奴婢伺候您宽衣。”
“不用。”
沈禹州脱下手套,走到铜盆前反复净手:“叫程英过来,把床铺换了。”
阿娇:“……”
方才生起的一丝感动荡然无存,到底是嫌她脏。
她忍下心中酸涩,福了福身。
程英进出几回,她都在门口守着没离开。里面又叫了一回水,这次掌柜没再推脱,派了个汉子上门,又是送水又是送酒菜,不止沈禹州这里,其他几个厢房也送。
阿娇发现,沈禹州看起来不难伺候,有时又讲究得很。
比如眼下,沐浴就得两回,她躺过的床铺也必须换,店家送来的吃食虽不算顶好,但也有肉有菜有酒,对于他们这种连日奔波辛劳的人来说,应是无甚挑剔的余地,哪知沈禹州愣是一筷未动,只喝着自带的茶水干粮。
程英出来时看到她,诧异道;“你还在?”
阿娇一脸疑惑,不用守夜了吗?以往这都是她的差事。
程英难得缓和了语气,“今夜我守着便好,你有伤在身,大人叫你去休息。”说罢又朝楼下喊了声。
掌柜忙屁颠颠上来,“姑娘随我来吧。”
客栈不大,一层楼只有七八间房,现下都住满了,掌柜便领着她上了三楼,“这是同你家爷一样的天字房,安心住着便是,稍后就给您送水送菜。”
把人领进屋后,又亲自提了洗澡水上来,还送她一个铜鎏金兰花纹六角香盒。
阿娇本想拒绝,对方却说是楼下那位爷叮嘱她送来的。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送香膏?
难道是她身上的味道惹他不快了?
阿娇抬起胳膊闻了闻,一股极淡的苦涩药味萦绕鼻端。
联想方才之事,她瞬间涨红了脸,局促地收下道了声谢,将人送走了,才缓缓打开香盒。
是淡雅又特别的兰花香。
……
翌日,一行人继续北上,因阿娇体弱带伤,沈禹州几乎不怎么使唤她,夜里也留她在车上休息。
三日后傍晚,马车抵达徐州。
阿娇从未多嘴去问他的来历,只知他姓名,年岁二十出头的样子,约莫是锦衣卫镇抚使的官职。
落日余晖洒在突兀横出的飞檐上,阿娇率先下了马车,望着头顶悬挂的匾额有一瞬怔愣。
沈氏一族在徐州当地算数一数二的大户,此时门口站了一众前来迎接的女眷,瞧见下来的是个白裙娉婷的少女,也愣住了,险些以为等错了人,直到沈禹州半截身子探出车厢。
程英干咳一声,阿娇回神,弯腰低头去扶沈禹州。
大掌即将触碰到阿娇掌心时,一个穿着浅碧色罗裙的少女抢先一步推开她。
“你是什么人?”少女横眉冷视着她。
猝不及防被推了下,阿娇朝旁趔趄两步,一脸错愕地看向来人。
骤然落空,沈禹州略一皱眉,收回手。
许氏见他脸色阴沉,忙拉住少女胳膊,“盈盈,快别胡闹,挡着你表哥了。”
闻言许盈盈收回视线,转向沈禹州时全然是另一副表情,似怨似嗔道:“表哥,你怎么才回来,老夫人都病了好久。”
说着接替阿娇的位置,作势要扶他下来。
沈禹州脸色不太好,没有伸手的意思,僵持了片刻,还是程英及时解围道:“表姑娘金尊玉贵的,这些事儿还是交给属下来罢。”
许盈盈被挤开,有些不悦,可当着沈禹州的面又不敢发脾气,只得退回许氏身边。
沈禹州下了车,朝许氏行礼,“母亲。”
态度不冷不热。
“辛苦了。”许氏端的是慈母姿态,二人寒暄几句后,她打量起阿娇,笑着道:“这位是?”
一番交谈,阿娇大致猜到眼前之人的身份,屈膝行礼,“奴婢阿娇见过夫人。”
奴婢?
许氏眼神暗下,眼前少女雪肤乌发,纤腰袅袅,尤其那双水灵灵的杏眸,波光流转,眉眼低垂之际,轮廓竟与一个人有几分相似。
哪儿是寻常奴婢这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