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得住。”
宁晋说:“脸上,涂点药吧?”
何湛下意识地去摸伤处,却被宁晋一把捉住了手腕:“别碰!”
“这都是小伤,又不碍事。”何湛吊儿郎当地说,“这要是留疤才好,回头得有多少姑娘会因此倾慕于我?”说得洋洋得意,像是已经被不少人倾慕似的。
宁晋觉得,为了不让那么些姑娘倾慕何湛,他也得把这伤给治好。
“涂药。”他再重复了一遍。
涂涂涂涂!涂还不行吗!脸至于黑成这样吗?
何湛去翻腾药箱子,挑着瓶子闻来闻去,终于掂出个小盒,打开剜了一把药膏。何湛看不见自己脸上的伤口,只能随意往脸上糊了两下。
宁晋当真是看不下去他这般糊弄的态度,咬出两个字:“过来。”
何湛自是乖乖滚过去,端正坐在他一侧。宁晋净手后,俯身将何湛脸上的药膏沾到伤患处。
“自孤见了你,你便没有一天好过,不是这里伤了,就是那里伤了。七年前是这样,如今也不见一点长进。”
讲真的,要是宁左宁右敢说出这样的话,何湛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小兔崽子,还敢说你三叔不长进!
然而他没胆子叫宁晋是小兔崽子。
何湛正腹诽着,宁晋又说:“第一次是为了救孤,染了恶寒;再而是为了救凤鸣王,受了刀伤。再后…又是为救人,进了火场。现如今,背上的伤,脸上的伤,哪一处不是为了别人?你是有多大的本事,能救得了这么多人?”
今生第一次听宁晋说这么多话,何湛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用惯有的腔调蒙混过去:“行…行侠仗义,拔刀相助嘛。本就是关乎性命的事,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死。”
宁晋厉声诘问:“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他手劲放重,疼得何湛一下缩开。
何湛眉头皱得深。
他的命,还真不是命。
他死了还能再来,这些人死了,那便是真正死了。有时候何湛也不知道自己看到的人是真是假,有时候觉得他们还活着,有时候觉得他们早已消失,仿佛这里的万事万物都是没有血肉情感的,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宁晋的霸业。
所谓真正算得上命的,怕也只有宁晋了。
这样想着,何湛心里恼得厉害,看见宁晋就更加烦躁。
“臣…还有要务在身。”说完,他便站起来往帐外走。
“何湛!”宁晋握紧拳头,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纵然何湛再恼火,主公唤住,他也不敢走,只静静等着他发话。过了半晌,他才听到宁晋饱含委屈的声音:“孤…不是故意的。孤只是担心你。”
…
何湛真是输给他了。
一旦宁晋放软口气,他真是再大的火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说不定也逃不脱。
何湛说:“臣不敢,臣傍晚时分嘱人熬了一碗莲子汤,臣去看一眼。主公近日都没怎么休息,一会儿喝点汤就好好睡一觉。”
宁晋脸上提了丝笑容:“…好,孤等着你。”
何湛:“…???”
原本何湛打算派人送过来,算作示好讲和,等隔天再过来,此事就算揭过了。这下可好,主公吩咐要他亲自送来,看来今夜又要面对着这尊佛爷消磨半晚了。
真是…不得安宁。
宁晋目送何湛走出营帐,略略思索,嘴角上浮现的笑愈发深了起来。他心情大好,将视线移到地略图上,正欲再看,却听见外头传来了杨坤的声音。
“裴之!正好,走,陪我练枪去!”
何湛拒绝道:“不了,一会儿还要陪侯爷看文书,你自己去吧。”
杨坤说:“哦,侯爷啊?那行,你去吧。”不等何湛走两步,杨坤又叫住他:“我托人从外头医馆里带了罐药酒,今天刚送来。晚上我去你那里给你擦擦,你那背上…都快不能看了。”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走远了。杨英招提枪入帐,将枪放到一边儿,拧了块凉方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转头看向宁晋,只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头上像是笼了一团乌云,驱之不散。
杨英招疑道:“怎么了?何三叔惹你生气啦?”
何止是生气,简直是气得想shā • rén。宁晋的手指在地略图上叩了叩,面上仍不动声色:“地略图上有几处不详尽,需要派人再探。”
杨英招抱怨道:“师兄,你总不能拿我当男人使,我这刚回来,还没喘口气呢。”
宁晋说:“你不想去,就让杨坤去。”
“你刚打了他。”虽然没什么大碍,打杨坤的那兄弟故意放水,杨英招也睁一只闭一眼了。
“那你去。”
她说:“那还是算了,我去跟他说。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
第43章疤痕
夜里忽又下起了雨,浸透整片夜空,星月无踪。
何湛将热腾腾的莲子汤放在木盒中,这头刚扣上盖儿,那头进来个士兵,同他说宁晋已经回南院休息了,劳烦他将莲子汤直接送到那里去。
何湛连声答好,心下一乐,看来今晚是不用再瞧文书了,送完汤就回去。背上隐隐作痛,总让他不太痛快。
待来到南院,何湛就见宁晋立在门口,一直张望着。他赶紧走过去,将宁晋往屋内推了推,说:“外头下着雨,杵在门口干什么?”
宁晋看着何湛将伞收了,又把木盒放下,从中端出碗莲子汤来。他顿声说:“孤想看看雍州的夜雨。”
在屋子里看不就好了?
何湛心虽疑惑,也不敢多问,说:“去天济府看才好,那里的雨才更有风情。说起来,主公的府邸可是选在了天济府城的旧王府?”这一点应该不会变吧?
宁晋坐下,何湛盛了一小碗莲子汤,方正地摆到他面前。
宁晋说:“是,如今正在整修,大概秋日里就能完工。只不过韩将军回京,可能要等到冬天才能住过去。”他搅动着莲子汤,淡淡的清香泛了出来。他微微一笑:“三叔可以和孤在那里过年了。”
“啊?臣也去?”
“不想去?”
“想…想着呢…”何湛干笑了两声。同住一个屋檐下,说得多做得多,错得也多。何必呢?
宁晋让何湛坐在他对面,给他盛了一碗莲子汤:“有孤在,府里的人不会对你不敬,三叔只当侯爷府是我们的家,不必烦忧。”
忠国公府没了,他给何湛一个侯爷府。人一旦有了根,大概就不会轻易离开了。
“好。”何湛沉了口气,再问,“登位祭礼什么时候举行?”
“郡守已在筹备。叔…会去看么?”他幽幽地看着何湛,那眼神仿佛只要何湛摇头,他就能立刻变了脸。
何湛说:“去。臣会一直看着主公的。”这么重要的登位祭礼,他怎么可能会错过?宁晋走得每一步,他都要看着。
“那说定了。”宁晋笑着说。
何湛重重点头,饮了口莲子汤,复道:“等过了这阵儿雨,就要入秋,军营上下都要为过冬做准备,主公可考虑过这件事?”
“恩。孤想让他们去秋狩。”
何湛的眸子亮了亮,没想到宁晋居然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根据他上世的记忆,这一年秋天收成不好,到了冬天,雍州又下了场十年难一遇的细雪,这对本就不堪好的粮荒无疑是雪上加霜。隔年开春,卫渊侯到任,宁晋带着大量的粮草来救济雍州灾情,还未正式登位,便已在民间名声大噪,敛了不少民心。
如今宁晋提前一年到位,没有了这个机缘,何湛一直琢磨着要怎么给宁晋立威,让他在雍州站稳脚跟儿。想来想去,就觉得让军营来一场秋狩最好。一来可以借此名义封赏大军,二来可在秋收时减轻赋税,各家自保,撑过这难捱的一年。
“三叔觉得如何?”
何湛笑着说:“很好。届时若能大行封赏,就更好了。”
宁晋有些疑虑:“若说封赏上下,定需不少钱财,但贸然动用府库的库银赏赐军士,似乎欠妥。”
“这个主公不必担心,臣有办法。”何湛扬起嘴角,“臣在这里七年,主公当真以为臣在浑噩度日么?”
一谈到这个事,何湛想起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就跟宁晋告了辞:“天色不早了,主公早些歇息。”
宁晋手指微动,半晌,才说:“杨坤已经去勘察地形了,不在营中。”
何湛不懂宁晋怎么好端端地提起杨坤来了,只能似懂不懂地点点头:“哦。”
宁晋略略低头:“孤这里有上好的药酒。”
“呃?”有药酒怎么了?很奇怪吗?
宁晋闭了闭眼,敛了口气,道:“孤是说,你背上的淤青…揉一揉可能会好一点。在客栈里,孤就见你夜里睡不安稳,不要一直忍着。”
提到客栈,何湛脸上蓦地一红,耳根发烫。
“谢…谢谢,臣回去揉揉就好。”
说着何湛就想开溜,赶紧跑!
宁晋抬起头来,脸上一派的云淡风轻,清明正直:“你自己又不行,孤可以帮你。以前,三叔的伤,不都是由孤来照看的吗?”
行了!够了!又要提以前了!何湛听到“以前”这俩字就头皮发麻,哪里还给宁晋时间去酝酿回味这些话,连忙答应着坐下来。
“去床上吧,你的伤在背部,坐着累。”
宁晋提前让人备了药酒,他拿着每个小瓶儿闻了闻,判断哪个是好的。等他拿好了药,转入屏风内,就见何湛正将上衣脱下来,露出大片胸肌,赤裸的上身细细可见道道淡色的疤痕。
宁晋怔了怔,脚步僵住,问:“这是怎么伤的?”
何湛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腰间的一块疤痕看,笑答:“训练的时候伤得。没事儿,这些疤过几个月就会全没了。”他悠悠然趴到床上,将整个背部都展露出来。
宁晋顺着床边儿坐下,将药酒滴在手心中,然后在掌中搓得发热,才一点一点在何湛背上推开。
何湛拧着眉,时不时发出轻吟声。这淤青不招也就算了,一招真是疼得要命。
“疼了就说。”
何湛倒吸口气,皱着眉委屈地应了声:“疼。”
宁晋连忙收回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晃神什么,心思全不在这儿,下手才这般没轻没重的。
何湛不想宁晋竟停下来,赶忙解释道:“稍微轻点就好。”
“…恩。”宁晋这次倒是放轻了手劲儿,他说,“要是孤能在叔身边就好了,总归不会弄成这样。”
…
还真是逃不掉了!千言万语都要拐到他何湛“抛家弃子”的事上,简直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何时就会掉下来。
这样躲避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将这把刀拿下来。
何湛沉吟几番,缓声道:“…主公,当初我是没了别的路,不想带着你受苦。在玄机子门下,你能得到更多的东西,而且清风道观是在京都,一旦你有难,清平王府的人不会真放任不管。我知道你怨我,我…很抱歉。”
积压在心底七年的怨恨都抵不过何湛的一句解释。宁晋早在很久之前就想明白了,与其让何湛去接他回家,不如他亲自来找何湛。总不能所有的事都让何湛一个人扛。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掠过何湛的背脊,轻声说:“孤不怪三叔,孤还想像以前那样,叔看我还是像看宁晋,而不是卫渊侯。”罢了他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也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何湛坚定地回答道:“不会了。”
沉默了半晌,宁晋唇角一点点绽开笑,说:“无人的时候,三叔可唤孤的表字。”
宁无臣。何湛已经知晓了,不过还得装作不知的样子问一句:“及冠时,玄机子给你取了什么字?”
“无臣,取自‘无君于上,无臣于下’。师父愿孤能摆脱世俗的桎梏,故选了这个字。”
何湛倒是第一次听他解释,又细细品了一下这个字:“无臣…”
宁晋手下停住,何湛疑而问了句:“怎么了?”
“再叫一遍。”
“啊?”何湛愣了愣,依言唤了声,“无臣?”
宁晋俯下身,额头抵在何湛的发上。些许药酒沾染了他的衣袍,可他全然不在乎。
何湛不敢动,背脊僵得厉害,小心翼翼地问:“又…又怎么了?”
“没有。孤很开心。”他的气息如同夜开的莲,带着些许清冷的霜意却无比的温柔,“孤很早之前就在想,叔什么时候能够知道孤的字。如今不早不晚,却是正好的时候。”
何湛趴在那里半晌,都没能悟出来这“正好的时候”究竟哪里正好了?
*
第二日清晨。暑热已经透过帐子吹了进来,挡都挡不住。
外头吵吵闹闹的,吵得何湛翻了几个身,终于气汹汹地从床上爬起来。真是,好好的一天休沐,到底让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