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吃!给我吃!”
“我的肉!我的肉!”
“哎呀……真是细皮嫩肉!”
“谁也别抢,是我先看到的!”
“我先看到!我先看到!”
“我先——嘿!嘿!叫出来的!”
花朵们吵成一团,相互挤来攘去。有的抽风似的絮絮颤抖,言不成句;有的把身边没机会附着在石壁上的根须当自己的手,肆意抽打周围的花;更多的上下乱甩,发泄不满,不时有倒霉鬼因甩得过头了,与根须相连处啪的一下断裂,整朵花落入池中,吱哇一声,死了个干脆。这些蠢货们没有一刻停止,光影晃荡,整个洞壁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个全身毛茸茸的又跳又叫的怪物。
也有相对镇静的。靠近水面的一朵花不停给周围的花打气:“妈的,别怕,兄弟们!我们虽在最下面,命却是最好的!为什么呢?瞧,我们是离得最近的!哈哈,哈哈哈哈!让上面那些混蛋们叫吧,让他们叫破嘴,让他们叫死好了!我们……哇啊!真他妈的命歹!”
它——确切地说,连同十几名旁听者——歇斯底里地惨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大片水直冲自己而来,跑也跑不了,躲也没处躲,当头淋了个彻头彻尾。被这片水击中的命不知是好是歹的花朵们一起抽了阵风,相继枯萎,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堆焦黄的残瓣,纷纷散落入水。
它们临死前高潮迭起的惨痛感受通过根须闪电般传达到每一朵花,洞里骤然安静下来。茗往上看,发现花朵们连颜色都变浅了。愣了那么一忽儿,咯咯咯咯之声不绝,所有的花都仓皇地闭合,瑟瑟发抖。
“原来……”茗总算长出口气,“你们真的怕水。”
花朵们不吭声,最下面的花恨不能顺着根须偷偷爬上去,谁知道这看似细皮嫩肉却下手狠辣的家伙会不会再乱泼水?
忽然,有个稍高一点的花大声叫道:“不怕!你有胆子再试试看?”
高处的花顿时大声叫好:“好!有种!”
“够胆略!”
下面的花儿们则破口大骂:“你他妈的长得高就可以乱讲?呜!你这个畜生啊!”靠近池水的无数根须情绪激动地乱晃,奈何根本打不到那朵花。
那朵花洋洋得意地对身旁的花道:“这小妮子再怎么也……哇咧!”
一大柱水高高飞起,正打在它身上,水泼洒下来,一条直线上的花们齐声哀号,须臾死光。干枯的花瓣往下飘落时,活着花儿们再度整齐划一地狂抖起来。只有最下面几朵花低声叫好。被水冲到的根须也跟着枯萎,但旁边立即就有根须伸展出来,填补空缺。一些花蕾开始冒出,看情形过不了多久,那里就又会绽放如初。
茗心中虽惊,仍沉着脸大声道:“我不想听废话。有谁回答我,如果我碰到你们,会怎么样?”
一片寂静。
“不说的话……”她冷冷地只说半句。
“会死!”
“立即就会死!”
“死得……”有朵花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说:“很、难、看!哇哈哈哈哈!”
它立即就被水淋个正着,和周围十几朵悲愤的无辜者一道很难看地死了。洞壁上突然齐刷刷立起了一片根须的森林,所有能动弹的根须都被花朵们征用了。它们警惕地相互对望,看样子谁再敢乱讲,不用茗动手,立即就会被花儿们群殴至死。
在众花明哲保身的时候,最下面一朵花鼓足勇气,哆哆嗦嗦地说:“如果……有活的东西接触到我们……哎呀!”十几根根须一起打在它头上,打得它花枝乱颤。不过花儿们不敢打死这个肯出头的家伙,教训一下又迅速收回。那朵花知趣地改口道:“不、不是我们!是根须!您只要接触到根须,马上就会被紧紧缠住,直至血被吸干为止……我、我们也就是附着在根须上的看客而已……”
花儿们很不满意最后一句,觉得灭了自己威风,但见茗不再泼水上来,总算松了口气。
茗怔怔地听着,心中愈来愈悲凉,到此刻终于让自己相信,幕是精心准备了很久的。她既不想杀死自己,又想要永远困住自己,所以利用自己的水性,用这些没脑子却稳妥的东西困守,真是煞费苦心。如此看来,大祖母多半也凶多吉少了。
她连禁忌之水都找来了……茗想……禁忌之水不但极难寻觅,而且并非百试百灵,相反,大多数情况下它会直接夺去使用者的性命。但这还不是让茗最在意的地方。一想到幕竟然毫不犹豫就抹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源,这份永不回头的决心才让茗寒到心底。从此以后,她和幕注定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了。
“命是你无法可预测,无法可阻止,亦无法可回避的东西……有的时候,命就是你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东西……”幕的话像个诅咒,在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茗忍不住死死抱住了头,可是她的话却怎么也挥不去,“黑的变成白的,死的变成生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头如裂开般疼痛。她终于放声尖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永远也做不到!”
她疯狂地用力拍打池水,掀起的水花到处泼撒。花儿们惊恐地乱叫:“谁来让这疯女人安静!”被水溅到的花儿惨号连连,和茗悲愤绝望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在洞里回响,居然甚是合拍。
突然间,茗全身一僵,停了下来。花儿们还收不住口地惨叫,茗冷冷地说:“闭嘴。”
全数闭嘴。
茗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慢慢伸出手,拾起了漂浮在水上的一件物事。
幕的面具。
面具被水浸湿了,显得比平时灰暗得多,那张开的嘴和空空的眼洞就愈发丑陋不堪。十几年来,天天见到这面具,茗却从未如今天这般觉得它如此丑陋。这张毫无生气的脸被幕丢下时摔破了一角,裂缝斜着划过下巴,向上插到嘴角,看上去好像歪着嘴哭一样。茗看了良久,翻过来,把脸贴在上面。透过眼洞,她和外面几千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对望了一阵。
真冷……真恐怖……妹妹难道就是这样度过了十四年?毫不留恋地丢下了面具,因为她已蜕变,长出翅膀,从此随意翱翔,再也不用躲藏了……
“而我……”幕站在高高的石柱之上,一字一字地说:“将取代你。”
茗闭上了眼,静静地感受面具后那冰冷的世界……
“女人停下了!”
“是……好像没动静了……”
“唿……”一些花冷汗直冒地相互低声打招唿:“小声点,别乱嚷嚷……让她安静地……睡好了。”
“去死了更好!”绝大多数花都使劲点头,表示赞同。
“我不看好。平静意味着更大的暴风骤雨。”有一朵花沉静地说。如果它有眉头的话,一定皱得很深。
它说了这话,就陷入更深邃的思考中。其余的花儿们愣了片刻,有些表示支持,有些则大骂晦气,渐渐分成两派,相互唾骂。过了不久,它突然又睁开了眼,一根根须立起,表示有话要说。没脑子的总是本能地倾听它们听不懂的话,于是所有的花都闭上嘴,数千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它。
它以审视的眼光看看同胞们,又看看下面那女人,开口庄严地说:“下面的花儿们,有腿的就快跑吧!”
咯咯咯咯,这些眼睛一起往下,正见到茗揭下面具,不去抹脸上的泪痕,只把面具当水瓢,开始向洞壁上疯狂地泼起水来。
……
当花儿们集体陷入癫狂之中,整个洞壁都像在扭曲挣扎时,爱思考的花又闭上了眼,喃喃地说:“她泼不上来……显然,我站得太高了。她泼上来的水总有个高度,上边的蠢货们也跟着瞎叫嚷什么呢?”
这天夜里,星光灿烂,幕一直没有合眼。她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一颗心砰砰乱跳,需要不时提醒自己:这不是梦。是的,这并不是自己无数次梦中见到的情景……
她想起傍晚见到大祭巫的事,翻了一下身。当自己险些失态时,大祭巫紧张地问她有没有受伤,这问题真是太好了。她故意袒露出身体,大祭巫见到她毫发无损的身体时点了点头,两个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今夜要潜下卜月潭?她那经过禁忌之水侵蚀的身体还在隐隐作痛呢!见她神色犹豫,一旁的管执忙告之大祖母和幕被截杀的事情,于是大祭巫立即要求她先休息一下,定定心神,入潭之事暂且不谈,他则亲自带人上山查看去了。
“瞧啊,”她忍不住想:“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她惬意地拉紧被子。她知道此刻外面一定很冷,不过石屋里烧着一盆火,身子底下垫的是珍贵的白虎皮,盖的是妖族带来的稀罕的熔羽被,温暖如春。屋外有一些响动,那是守卫石屋的二十几名侍卫在轮番巡逻。他们会彻夜守卫,以让自己安心。安心?当然!绝对不会再有泥浆人攻击的事情发生了,自己已经是唯一有资格进入卜月潭的人,又怎么会有攻击呢?
幕突然想到了洞里的姐姐。如果茗还在的话,自己应该和另外十几名侍卫一道站在寒风中守卫着吧。如果茗还在的话……
不……她用力摇摇头。傻瓜,我就是茗啊!
她微笑着闭上眼,心中轻轻地说:“再见了,大祖母。再见……幕……”
她因为兴奋而睡不着觉的时候,几十里之外,嘈杂的洞穴里,茗和一群歇斯底里的蠢花儿们同样没有睡。
她其实早泼累了,躲在水里歇了一阵,水里比岸上还要暖和些。花儿们不知疲惫地叫骂,她充耳不闻,只留意听一种咯咯咯咯的声音。那是洞壁在呻吟,根须们在蔓延、扩张,夺回失地。很快地,又有大批花朵露出了小脸。它们中一些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跟周围的对骂起来。茗瞧在眼里,忽然忍不住好笑,看起来它们还真是监禁人的好东西,至少被监禁的人不会觉得寂寞难耐了。
“女人笑了,女人笑了!”一些花偷偷地相互传告。
“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她一定无可奈何,只好服软了!”一朵花得意地宣布:“女人,终究是没啥耐性的!”
说得太好了!周围的花被这话感动得沙沙沙地立起根须,须臾,这句名言就传遍了洞壁,无数根根须立起,激动地摇晃着。有些花已经开始低声谈论起如何吃她的事来。
一朵花问它身旁那朵爱思考的花:“喂,你打算吃她那部分?”
“你呢?”爱思考地花眯着眼问。
“我……我不挑食的。”那花老老实实地说:“哪里都可以。嗯……如果硬要说的话,我更喜欢她的手,嫩嫩的,看着都谗……你呢?”
爱思考的花道:“我现在不好说。等到她不再使坏了,彻底死了,再谈这个好不好?”
“怎么?她不是已经服软了吗?”花儿惊异地问,同时学着人样,把一根根须捂在自己嘴前。
“你见过服软的人会笑吗?蠢货。”爱思考的花毫不客气地说:“笑就表示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就要想对策了。等着瞧吧……你哆嗦什么?我们站得这么高呢!”
“站得高就真的没事吗?”那花战战兢兢地问。
“暂时没事。这要看……她准备怎样行动。”
下面那女人没有想多久,就开始了行动。她在蠢花们的热烈欢唿中游到石柱旁,用面具做瓢,向上使劲泼水。这一次她目标准确,绝不贪多,第一、二、三根石柱立即淹没在一片水光中,其上的花和根须因为干枯得太快,都冒起了轻烟。当茗踏着它们焦黄的残体爬上石柱时,花儿们再度发疯地闹腾起来。
“行动了。”爱思考的花儿说:“来吧,让我瞧瞧你能走到哪一步呢?”
茗先将幕脱下的衣服浸在水中,湿淋淋地提起,又伏下身舀起一瓢水。她用牙齿咬着衣服,一手端着面具,奋力爬到第三根石柱上。第四、第五根石柱上惨叫的花儿们也被迅速消灭。看样子她决心用水冲出一条生路,闯出洞去。
现在已经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了,对上面的花来说,这可是白花花的肉要逃跑的大事!“把她推下去!”有花儿尖叫着建议。于是靠她近的花儿们一边哭闹,一边颤巍巍地伸出根须打她。茗小心地躲闪着,顺利爬上了第五根石柱,把湿衣搭在第六根柱子上。衣服先是被根须们悲壮地撑起,然后在哀号声中慢慢塌陷。
这个时候,爱思考的花突然大声道:“喂,女人!不行了,快点下去!”它旁边的花惊愕地问:“你……你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周围立时有几朵花吼道:“你是什么意思?叛徒!狗东西!”也有花叫:“把这家伙推到水里去尝尝滋味!”
爱思考的花沉默着。突然,一根粗大的根须脱离洞壁,狠狠抽打在这些花上,打得众花吱哇乱叫,好几朵当场落入水中,一命呜唿。当根须收回来时,它身旁的花无不身被数创,再也无力开口。周边的花惊恐万分,不明白它为何竟能支配这样大的根须。爱思考的花眼光冷冷地扫过它们,轻蔑地说:“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哪里晓得慢慢折磨人的乐趣!”
满洞的花闹个不停,所以茗根本没有听到它的话,然而她头一低,扯着那件衣服笔直地冲下,入水时极轻柔,只溅起少许水花。花儿们又惊又喜,却见她迅速冒出水面,爬上石柱,依旧是一手端面具,恶狠狠地叼着滴水的衣服往上爬。
“她要爬上来了!”第七、八根石柱上的花儿们惊叫,旁边洞壁上的花拼命挥舞根须想要阻止茗,茗沿着石柱外侧走,根本打不到。石柱越往上,间隔的距离越大,茗拿着瓢,爬得越来越艰难。但她丝毫没有后退,不久就勉强爬上了第五根石柱。谁知水已经从面具的眼洞、嘴洞里漏光了。
“万岁!”花儿们简直热泪盈眶。虽然第七根石柱在湿衣的攻击下迅速沦陷,不过没有了水瓢,茗的速度将大大降低。趁着枯萎的根须、花朵落入水池,第一根石柱已经露出了些微干燥的地方,洞壁上的根须蠢蠢欲动,开始尝试着重新夺回石柱。
“如果速度是这样的话……”爱思考的花朵沉吟道:“女人最多也只能爬上第七根石柱,也许有时间攻击第八、第九根,但绝对没有办法上来了。”
“万岁!”周围的花儿立即把它的话传播开去。
茗再一次跳入水中。她浮出水面,湿漉漉地头发往后一甩,眉毛倔强地扬起,目光愈发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困惑的样子。爱思考的花喃喃地说:“真美……”这句却没有让其他花听见。
茗在池子里漂浮着想了一会儿,拿过衣服,用力撕扯,用扯下来的布塞住面具的洞。有一朵靠近水面的花神奇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不过吼到现在,声音都哑了。它有气无力地说:“喂……这位姐姐,你累不累呀?”茗转头对它嫣然一笑,握着封住了洞的面具,再次向第八根石柱发起冲刺。
姐姐……你睡着了吗……
不远的卧榻旁,一盏灯火如豆,茗裹着被子,躬起身,不知是不是感到寒冷,瑟瑟发着抖。幕想要看清楚点,但眼皮却有千斤重,她使尽全力也只勉强眯起一线,模模煳煳地看着那团应该是茗的影子不停地……不停地……蠕动?
她掂着脚尖,一步步悄无声息地向茗靠去。该死,火盆里的火熄灭了,地板冷得刺骨,这寒冷的感觉仿佛死去的卜月潭水,愈加让她内心战栗。她咬着牙,偷偷聚集力量,但小心地不让源先亮起来。她要到最后时刻才发出雷霆一击。
她靠近了,近得只需再跨一步,所有的一切都将处在刀刃的攻击范围之内……她屏住唿吸,觉得自己已完全融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黑暗吞噬了一切,自己却是那么心甘情愿。她慢慢举起了手臂……
突然间,那团模煳的影子停止了蠕动,往里一收,缩小了整整一圈。幕发愣的一刹那,周围骤然雪亮,将她完全暴露在光明之中。那亮光是如此的强烈,刀一般刺中幕的眸子,痛得她尖声惨叫,仓皇地踉跄后退,忽然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再也站不住脚,滚倒在地。恐惧揪住了她的心,反而让她瞪大了双眼——那团影子现在站立起来了,但不是茗,而是一大团耸动着的根须,和根须上殷红如血的花朵,而缠住自己脚的,便是一根粗大的根须。根须们在她面前嘶嘶地叫着,扭曲、翻滚,瞬间分出无数小根须,悉簌地抖动着,仿佛一张张血盆大口。幕拼命挣扎着往后挪,一面伸出手臂,想要发出火球。但是……见鬼!手臂上的源纹为什么全都不见了?
就在她绝望地看着自己手臂的时候,根须往后一缩,稍一停顿,同时张开所有的大口,雷霆万钧般向她直扑来!
幕猛地一挣,高高纵起,不料石屋矮小,脑袋重重撞上屋顶粗大的拱木,咚的一声巨响。等她从天旋地转中略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站满了女侍从,正七手八脚把自己抬上床。
“怎……怎么……”
她看见一名药师在一旁对自己大声喊着什么,可是耳朵里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分明。她想摇摇脑袋,才发现不仅手脚被人按住,连头都被人抱着。
那名药师用一根竹针小心地扎入她耳后某处穴位,只觉耳里嗖的一下,虽然仍觉得朦胧,但已听清了他的喊叫:“……别动!我们正在止血,没有事!请冷静一点!”
血?她看见了。有人正用白布死死按在自己头顶,垂下来的一部分就耷拉在眼前,已经被血浸透了。眼前番飞的染血的布,布后是一只只的手,纷纷忙碌着,挡住了她的视线,连一张脸都看不见。这景象怎么如此熟悉?
啊,她记起来了……多年以前,当她被倒吊七天之后放下来,在岩石上摔破了头,族人将她送回去时,便是这般景象。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她还是见到了一张脸的——静静地站在数名侍卫之后的姐姐的脸……
……姐姐站在水中,惊愕无比的脸……
……姐姐坐在水边,从容平和的脸……
……姐姐的脸……
“姐姐呢?”幕想:“姐姐在哪里?”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画面交织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只是自己的想象。药师一只手把她的脉,另一只手在她身上到处插竹针,她全身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感觉也麻木得紧,由着他折腾。
“来人!”药师喝道:“把我的药笼拿来,升火,取水,准备熬药!”
“我怎么……一点力也没有?”当幕灵台间也插上针时,终于清醒了些,低声问到。
药师没有立即回答,仔细把着她的脉,过了一会儿,忽地放开她手腕,顺着手臂慢慢向上摸,一直摸到肩头。幕正觉奇怪,药师沉声道:“你们几个先出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药也不必了。”
几名侍女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药师站起身,在屋里沉默地转圈。灯火如豆,他的影子在坑洼不平的石墙表面不安地晃动。幕躺久了,觉得腰背某处特别酸痛,自己勉强挪了挪身子。她突然一惊,想到那处草席底下藏着东西,慌忙又挪回去,浑身都出了一层汗。等到冷静下来,才记起已经不是躺在自己那张低矮的小木榻上了。
那东西虽然已经不在了,腰却仍这么痛,痛得她不停地变换姿势。大冷的天,头上的汗却一直流个不停,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让她觉得好像被绳索套住,几乎快要窒息。“为什么一点力气也没有?为什么?”她暗自惊疑,随即想到了:“禁忌之水……一定是它……它夺走了我的源,把我的一部分生命也夺走了……算了,我已再不需要。明天……明天就好了……”
她正咬紧牙关坚持,忽听药师长长叹息一声,说道:“真像。”
“嗯?”
药师回过头,深深看进幕的眼眸里:“你跟你姐姐茗,原来真的一模一样。”
幕看着药师,脑子里一时什么念头都没有。她这个时候竟突然专心致志地听起屋外的松涛之声来,哗拉啦……哗啦……哗啦啦……松涛从远及近,从东至西,一浪一浪,无有止息,她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高低不知。
药师把刚才摸过她手臂的手伸到鼻子下仔细闻了一阵,点头道:“确实是禁忌之水。你掩盖得很好,恐怕用了不少吧。唉……可惜了。以你对源的领悟,本可成为我族最强之人,可惜了……可惜。”他沉重地摇摇头。
“你知道什么?”幕看他惋惜的样子,突然心中怒火冲天,暗道:“你们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生活在姐姐阴影之下的我是什么滋味!”
她恶向胆边生,一下坐直了身,整束衣冠,冷冷地说:“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禁忌之水?在此圣地,你胆敢猜忌我,是不想要命了?别以为大祭巫曾夸你是我族有史来最好的药师,便可恣意妄为了!”
药师毫不动容地看着她,眼里渐渐有了一些怜惜,道:“你身上那些淡红的印记是什么?嘿……禁忌之水对你伤害会有多大,你根本不明白。现在虚火上蹿,四肢无力,还只是开始而已。今后一生,你才会慢慢体会到……如果你活得下来的话……”
“什……什么禁忌之水,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话虽如此,但幕看着药师独眼里透出来的光,激灵灵打个寒战。
药师嘿嘿一笑,撩开罩在头上的麻布,露出头脸。他的头上长着一连串巨大的肉瘤,从脑后一直延伸到面部,把左边的脸覆盖了大半。在肉瘤的侵蚀下,他的脸早已完全毁坏,嘴奇怪地裂着,露出狰狞的牙床,鼻子只剩下两个形状不一的大洞,左眼被肉瘤生生挤瞎,唯一的右眼歪到一边,据说只能看清不到两丈的距离了。这样子就算在白天,骤然见到也会吓死人。他得这怪病已经二、三十年了,从来无人知道究竟是什么病。幕虽从小见惯了这张脸,不过此刻在跳跃不定的晦暗的灯光下,仍觉得彻体寒冷,和他对视了一阵,终于侧过头去。
“源是我们的生命所依,我们的灵魂,我们的一切……它带给我们力量。”药师似乎连自己都惧怕自己的脸,颤抖着又罩上麻布,说道:“但它实在是太强大了,我们的所有行动都离不开、避不了。对我而言,它成了负累,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做其他的事。然而我却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
他转过身,褪下衣服,露出后背。背嵴的正中盘踞着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的肉瘤,随着他身体的摇晃而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一般。它伸展出无数分枝,密密麻麻缠绕在药师的身体、四肢间,原来头上那些肉瘤只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一段末枝。
幕突然省悟,捂着狂跳的心,浑身战栗着问:“你……你……你也用过……用过……”
“禁忌之水……”药师点头道:“多么芬芳的味道,不是吗?我在梦中都闻得到……无数的噩梦里,这香味折磨着我,撕咬我的魂灵,让我永不得安宁。但是……你瞧,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报酬。”
他伸开双臂,仰天道:“我想成为第一流的药师,我想救助我那疾病缠身的家族。相信你也听说了,我妹妹和母亲的怪病……我救活了她们,我让她们……让她们多活了好多年,是不是很奇妙?嘿嘿……所以我觉得很值,这代价非常的值。你呢,幕?你准备好这代价了么?”
幕已经软倒在榻上,闻言嗯了一声,随即惊道:“不!不不!我……我没有……啊,对,对对!我……我不是幕,你认错了!”她惊慌地用被子遮住自己,叫道:“你……你认错人了……走啊,快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是吗……那么好罢,我出去了。”
药师躬着身子,慢慢向门口走去。刚走两步,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两步冲到他面前,一下收刹不住滑倒在地。药师伸手来拉她,却被她反抓住手腕,尖尖的指甲几乎掐入他的肉里。药师皱起了眉,为因被肉瘤蚕食的手已感觉不到痛楚而遗憾。
“你想……想要做什么?”
“幕……你的眼神一向如此凶狠呢。如果不想被大祭巫看出来,可得注意才行。”
幕合身撞入他怀里,顶得他往后踉跄两步,重重撞在石桌上。她猱身上前,想要掐住药师的咽喉,然而手还没伸到,胸口剧震,哇地吐出口鲜血,再也支撑不住,一跤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药师摸着幕吐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轻轻道:“你瞧,你的血都淡去了。禁忌之水一旦使用,便没有回头的机会。源已经永远抛弃你了,幕。”
他蹲下身,伸手想扶幕,却被幕拼命推开。她勉强爬到榻边,脑袋无力地靠在上面,吐着血沫道:“你……你不用看我笑话。你去把……去把他们找来……都找来……”
药师沉默了片刻,问她:“你能告诉我,你想得到的是什么吗?”
“滚……滚出去!”
药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皮囊,手有些哆嗦地解开囊口的绳子,倒出一粒金色的丸子。他凑到幕面前道:“你想得到这个吗?”
幕傲然瞥他一眼,并不回答。
“这粒丸子是我才制出来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吃下它,人会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死去,一点痛苦都没有。当然,也绝不会有人查得出死因。”
幕还是不说话,但喉头咕哝一响。
“如果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得到什么,或许我会把它给你,让你可以体面地,毫无痛苦地死去……”
幕盯着那药丸半晌,怔怔地问:“为什么?”
“说不上来。”药师嘿嘿嘿地笑着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个跟我一样背弃自己生命与魂灵的人,是因为什么理由。”
幕的眼眶忽地红了,她虚弱地说:“我……我想……如姐姐那样华丽地生活。”
“就这样?”
“就这样。”
药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哪怕会痛苦地死去?”
“嗯?”
“痛苦啊……难以想象的痛苦。如果不肯接受像我这样的丑陋,就得自己动手……使用禁忌之水前,你难道没有想过?”
“哪样死去更痛苦呢?”幕流下泪水,眼光却明亮起来,提高声音反问他道:“永远戴着面具,卑贱地、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如夏花一样灿烂地绽放,然后痛快地死去?哪一样更痛苦?”
药师后退了一步。
“你鄙夷我,是吗?”
“我鄙夷你。”幕干脆地说:“我鄙夷你这个人,不……是憎恨!”
“还好,你鄙夷的是人。”药师松了口气,“生活不能被鄙夷。”
“我面临的选择……跟你不一样。”他在屋里转了一圈,藏在衣服后的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了。末了,他字斟句酌地说:“我需要考虑的事也……很不一样。至少我所做的决定,没有让我后悔……茗大人呢?你并没有杀她,对吧?”
“哼!要杀她,除非先杀了我!”幕恶狠狠地说,“她的生死得听我的!”
“果然……嗯……不错。”
“现在……咳咳……兑现诺言吧!”幕抹去咳出的血丝,向药师伸出手:“把药给我。”
药师看着她不说话。幕压低声音吼道:“快给我!我死之前会告诉你茗的下落,行了吧?你这卑贱的东西!”
药师把药丸举在眼前仔细看,道:“你知道,这东西制起来很不容易呢。药材可难寻了,有些得到遥远的周国都城洛邑才买得到。鹤顶、歧石、螟篾……”他慢吞吞地数着,末了,忽然慎重地说:“幕,或者……我不会说出去。你会相信吗?”
幕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没有族长和大祭巫的准许而使用禁忌之水,是莫大的罪名。”药师凑近了幕,低声道:“当年我使用之后,逃遁到外地,流浪了十年才回来,别人只道我与母亲、妹妹一样得了怪病。你瞧,直到今日也无人知晓。现在,你知道了。你我共同守住这个秘密,行吗?”
他盯着幕的眼睛,紧张得捏紧了拳头。他看见她眼神飘忽,在犹豫,在权衡,过了半晌,忽地一凛,因为幕仍然固执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药师哆嗦着问,“为什么呢?”
“我不相信任何人。”幕向他伸出了手,“我累了。我的身心已经在谎言和猜忌中挣扎了十几年,清楚得很。命运操纵在别人手里,永远别指望能睡安稳。我不想再活在恐惧中。”
“我们……”药师几乎落下泪了,“我们……我们这些背弃之人,始终无法安心活下去吗?”
“是。”幕倔强地点头,“要么毫无忧虑地活,要么痛痛快快地死。给我一个痛快吧。”
他们俩在昏暗中对视了一阵,药师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可惜,我只制了这么一粒,不能给你。”
“你……你骗我?”幕的眼睛几乎瞪出血来。
“真是对不住你。”药师一耸肩膀,从容地把药丸放入自己口中,嚼了两口,吞了下去。他痛苦地揉着胸口,转身端起桌上的茶大口大口地喝,老半天才憋出一口气,“啊……真苦啊。原来……加了水银的东西是这种味道……真苦……”
“你……你做什么?”
“这粒药本来就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幕,嘿嘿嘿嘿。”药师得意地咧嘴大笑,脸上的肉瘤跟着颤动,使他的脸看起来愈加恐怖。他扶着墙,慢慢走向房门,一边道:“我的女儿,我的母亲……在等着我呢。没有我的照顾,她们在地下也会不安宁吧?幕,你是安全的,至少今天晚上是。相信我,没有几个人知道禁忌之水的秘密。明天,他们会发现我吐血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没留下只言片语。他们会好好埋葬我吗?希望如此……而你,幕,明天过了,还有明天。一天接一天,你会逐渐体会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一年又一年,这变化终会让你刻骨铭心。天啊……但愿你能挺过来……今日之举究竟是对是错,总有一天你自己的心会得出答案,不过现在……还为时过早。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最后回头道:“幕,别太性急……知道吗?他们不明白我们的选择,其实有太多事,根本无从选择……慢慢来,从容一点,你会安全的……茗呢?我希望……”
他顿了片刻,把后面的几个字无声地咽下,不再说话,吃力地推开房门。冰冷的夜风立时刮了进来,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屋外漆黑一片,屋里的灯火只照亮很短一段石路。药师佝偻的身影须臾便融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幕使尽全力,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歪在榻上。她强忍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的愈来愈难以忍耐的痛楚,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明天……明天就好了……让我撑到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