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平古长居纽约,上次回国还是在五年前。
那时候云家老爷子去世了,做了一辈子的老兄弟,即使后来很多年不见,情谊却难以磨灭,于是千里迢迢赶回来,送了老友最后一程。
后来蒋氏几支内斗愈发严重,纽约做为集团总部所在,他常留于此以作制衡。
这次回国是临时起意,蒋平古从法国准备返回纽约,但最近的航班会在首尔经停,韩国接壤中国,既然已经这么近了,就顺道过来看一眼。
“爷爷竟然来看我们,他竟然想起顺道来看我们,”蒋柏杨往里走着,嘴里嘀嘀咕咕,“无事不登三宝殿,感觉怪紧张的...”
小声嘀咕的声音在踏入餐厅那一刻消失了,蒋柏杨及时换上尊敬有礼的笑容,他站得笔直,面向桌首那位,“爷爷,您来了。”
打完招呼,他朝爸妈点点头,然后是蒋屿渡,“小叔今天也过来了。”
爷爷鲜少来一趟,京市里的蒋家人今日都过来了。
上次和爷爷见面是前年在纽约的万圣节,转眼过了快两年,蒋柏杨长高了,变化不小,但爷爷却和记忆里一样,依旧精神矍铄,眼神里有令人生畏的严厉。
蒋柏杨和爷爷对视着,有点结巴,“哦,对了爷爷,这是云瓷,上次在电话里和您说过,她来这边读书了,和我一个大学。”
一直安静的云瓷这时候被蒋柏杨往前拉了一步,她看向坐着的那位长辈,规规矩矩开口,“蒋爷爷好。”
蒋平古目光缓缓移到云瓷身上。
“是云衫的孙女啊,”他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松动,露出几分慈祥,“时间晃得真快,都长成大姑娘了。”
他瞧了老友孙女许久,点点头,对大儿子说,“叙庚,你是受过云家恩的,人家把掌上明珠送来读书,你务必多照料着。”
蒋叙庚应下,“这个当然,父亲放心。”
用餐时,气氛不至于寂静,毕竟蒋平古难得来一趟,也就问了蒋叙庚几句集团亚太区的事务。
几句话不咸不淡掠过后,蒋平古问起孙子蒋柏杨的近况。
“我一切都好,爷爷,”蒋柏杨不自觉放下碗筷,朝爷爷笑了笑,“刚才回来晚了就是因为在学校参加篮球比赛,我们体育学院今天赢了呢。”
这至少是一个值得蒋柏杨骄傲的事,可蒋平古听了却脸色渐沉。
“都上大学了,有用的不多去学,还整日搞这些没用的。”
蒋柏杨头低了下去,重新拾筷,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秦影兰试图缓解气氛,“爸,柏杨从小就爱运动,其实这也有好处,您看他身体素质一向很好...”
“所以你们就让他做了个体育生?”蒋平古声音扬高,“没有一点远见——他以后毕业了能做什么?”
“让你们自由育儿,你们就是这样培养下一代的!”
这下餐厅是真的寂静了。
气氛凝重得让人呼吸都不敢大声。
云瓷今日无意做了这场批判会的观众,身份尴尬,只能保持沉默,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而蒋平古终究不会过于失态。
也许是因为云瓷也在,也许是他清楚动气无用,总之,他最后挥挥手,结束了这个话题。
“当初你们选择回国,我已经明确表过态,你们一家的日子我不干涉,”蒋平古看了看长子一家,语气恢复冷漠,无波无澜,“至于蒋柏杨的以后,随你们做父母的安排。”
饭后,蒋叙庚想与父亲谈谈。
但蒋平古却选择叫蒋屿渡一同进了书房。
今天氛围不太好,方才没顾得上,这会儿蒋叙庚揉揉云瓷的头,让蒋柏杨带她上楼去玩会儿。
进了游戏房,蒋柏杨打开投影仪,在地毯上坐下。
云瓷跟在旁边,在想要不要说点儿什么安慰一下。
“放心吧,我没事儿,”蒋柏杨拿上游戏柄,“想玩儿什么?让你选个会玩的。”
云瓷注意点才没在玩什么身上,她看着蒋柏杨被投影映得光线变幻的侧脸,手肘推推他胳膊,“喂,你...”
“瞧你这欲言又止的,”蒋柏杨瞧她半晌,忽地扯唇笑了笑,“我爷爷就那样儿,他说话听听就行,别过脑子,自己开心最重要。”
“那你现在满血复活了?”
“当然,”蒋柏杨不以为意,“你以为我跟你们小女生一样啊,什么事儿都要闷着不高兴几天。”
云瓷没忍住揣了他一脚,“你对女生有偏见?”
“不敢不敢,”蒋柏杨挪到另一边坐着,“错了,我不这样说行了吧?”
“但我确实不在乎爷爷说什么了,蒋家这么多后辈里,他对我就是喜欢不起来,觉着我这不好那不好——曾经我也努力过了,但实在不是那块料。还能怎么办,他对我不满意,我总不能就郁郁寡欢一辈子吧。”
云瓷沉默。
“我爸妈也早看明白了,所以他们从来没逼过我。”
说到爸妈,蒋柏杨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将游戏柄扔在沙发上。
“我小叔还没出来?”
他突然转移话题,云瓷回答得有些慢,“...不知道,应该吧?”
不敢去偷听偷看,蒋柏杨只有自己大概估计着,“应该结束得没那么快。”
“爷爷他老人家平时哪有闲心专程来看我们啊,他这趟来就是为了小叔的。”
夜色微凉。
从游戏房出来,云瓷回了自己房间。又过了许久,她始终没听见走廊外有脚步声。
隔壁房间空着,小叔还没回来。
蒋爷爷和他说什么了呢?怎么会这么久。
云瓷坐在梳妆台前,想起蒋柏杨说的那些摸棱两可的话。
——小叔之前一直待在国外的,他学业完成得早,硕博连读毕业之后在纽约待了一年竟然回来了,具体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感觉爷爷也没比我清楚多少,所以很生气。
小叔为什么突然回来?他能力出众,在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蒋爷爷也对他寄予厚望,按理说,应该不会让他待在亚太区仅仅做一个小蒋总。
花瓣被夜风吹散,飘荡在空中无所依,像一缕找不到答案的愁绪。
云瓷在睡前下了趟楼,陈婶在厨房收拾完,正打算去休息。
接水的时候云瓷和她聊了两句,才知道蒋爷爷已经坐晚上的航班离开了。
竟然都没有在儿子家住一晚。
“唉,自蒋总年轻时和老爷大吵了一架之后啊,父子间情分就淡了,”陈婶说着也伤神,“自己的亲儿子啊,真忍心丢在一边不闻不问,若不是蒋总隔三岔五要去纽约述职,真不知两人要隔几年才见面。”
感概再多,这毕竟是主家的私事,陈婶自知不该多嘴,让云瓷听听就算了,别放心上。
陈婶回保姆房休息了,云瓷接好热水,关了灯上楼。
她的房间从楼梯口往右拐,走廊里灌风,好像哪里的门没关。
云瓷往左边尽头望,果然,通往二楼花园的门敞开着。
今天降温,天气预报说晚间有雨,云瓷原本是过去关门的,却没想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难怪找不到,她都以为他回市区的公寓了。
靠在栏边的蒋屿渡听到动静回头。
“小叔,”云瓷站在花园口,手里还拿着保温杯,“原来您在这儿。”
她注意到他神色微恹,见来人是她,缓缓将指间燃着隐约火光的烟头摁灭。
“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嗓音低沉,“很晚了,还没休息?”
云瓷视线落在他冷白修长的手指,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薄雾缭绕深邃眉眼的画面,欲盖弥彰的飘渺,慵懒矜贵的晦暗。
可惜没来得及好好观赏。
“哦,我...刚从客厅上来,看到这边门开着就过来看看,”云瓷收起不合时宜的心思,“小叔,...您还好吗?”
蒋爷爷连夜走了,抛开与蒋叔叔的因素,她想,与小叔方才的谈话不太顺利也有关。
蒋屿渡将情绪匿进眼底,漫不经心轻扯唇角,“没事,吹吹风,透会儿气。”
真有简单吗,就...没有一点儿心情不好的原因。
云瓷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五官,心里渐渐攀升起无力。
蒋屿渡和蒋柏杨不一样,对蒋柏杨她至少还能问两句,安慰两句,可发生在蒋屿渡身上的事她一无所知,甚至什么都不敢问。
何况她也不是他的谁。
“刚才和蒋柏杨聊了会儿天,我听他说,”云瓷手抠着杯沿,抿了抿唇,清软的声音低下来,“听他说,小叔您现在留在这里,蒋爷爷他...”
蒋爷爷他好像很不高兴。
这后半句话她没说出来,这好像超过自己关心的范围了,她担心会暴露一些解释不清的心思。
蒋屿渡注视着面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姑娘,半晌,神色轻缓。
他大概能猜到蒋柏杨跟她说了什么。
“怎么,”他开口,嗓音温沉,又带着夜间树叶摩挲似的微哑,“怕我走?”
云瓷心脏停跳一瞬。
他见她猛然抬头,几次张唇却说不出来什么话,那模样好似被人说中了,又好似极力想辩驳。
蒋屿渡认为云瓷是被这过于熟稔、带着几分玩笑的调侃话给吓着了。
也怪他,小姑娘脸皮难免薄的。
“放心,”他的语气叫人觉得安定,“东西会送到你手里。”
云瓷最开始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噢,他指的是从李斯那里购买的鸳鸯杯,如今被拍卖行带去巡展了,说好结束后蒋屿渡帮她交接并暂时保管,等放假时她再带回南州。
所以他以为她是怕他走了会影响瓷杯交接的事。
云瓷的心像坐了过山车,先是被他的话吓得高高悬起,好不容易落地,又觉得这种感觉实不对劲。
她是那种对别人漠不关心,只心心念念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人嘛!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云瓷小声嘀咕,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只想着这个。”
那还想着什么?
怯怯杏眼与清冽墨瞳相接,未宣于口的话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飘泄,被另一方触碰接收。
已经很明显了,她深夜在这里找到他,黛眉蹙着担忧,斟酌着字句小心问他情况。
不是他反应滞后,只是这种关怀已很多年不曾有。即便是活得像个小太阳的侄子,也很难这样细致入微。
淡粉色的卡布奇诺安静盛开,晚风蕴着它的清香扑向鼻尖,层层叠叠的花瓣颜色渐变,裹着尚未露面而沁香四溢的花蕊。
他顺带着照顾她几回,她便将他也纳入了亲近名单,丝毫不吝给予关心。
多纯粹的女孩子。
牵动心海的要命对视终究是云瓷先败了阵。
她将今晚说出口的话都包装进所谓晚辈关心的口袋里,佯装自然,“抽烟对身体不好的,小叔。蒋爷爷看着凶了点儿,他要是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别放在心上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也凶过我呢,不理他就好啦。”
蒋屿渡定定看着她,眸光微不可察柔了几分。
“外面风大,”他见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睡裙,轻声,“进屋去睡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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