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后济宁城

到达济宁城时已是未时,虽还没有入夜,但漫天的风雪却早已将远近的一切景物裹挟成混沌一色。

将军等人早已被当地官员迎进了州府避风设宴,母子俩则随着其余车马侍卫留在了南城驿中。

就着驿站中的温水,吃了些自带的干粮,家母已去歇息,唐文郎还想再温一遍书。奈何窗外天色太过阴暗,纵然唐文郎早已对书上文字倒背如流,呼啸的北风与隐隐的头痛依然让眼前书上的任意一个字符都像天书般难以辨认。

不知是这驿站的哪扇门窗未关严,呜呜的风声中还夹杂着吱嘎的门窗声,唐文郎心里渐渐开始烦躁,耸了耸肩,裹紧了身上有些大的皮裘,这是他父亲留给他不多的遗物。..

不过半刻,窗外的呜呜声与吱嘎声愈发的放肆起来,唐文郎将书合上,压了压早已卷起的书页,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抬头望了望不存在的天,深深叹了一口气,沿着连廊缓缓地向驿站外走去,脚步却显得有些轻浮。

“小哥去哪儿呀,这外面风雪可大哩!”驿站的一个小厮问道,唐文郎没有说话,伸手摆了摆,脚步继续向驿站之外挪去,似乎驿站外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你小子莫要走远了哈,将军带着你叔伯们都在府衙里,这天马上就要黑了,咱可没旁的人手寻你去,若是要闲逛,还是明日启程前罢!”一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坐在驿站前堂出声劝道。

唐文郎不再摆手,转身恭敬的一拜,道:“许叔放心,我便是出去透透气。”

“回去罢,你这身子没有唐大哥半分健壮,也就是个当官老爷的命,可惜啦!真要补了唐大哥的缺,怕是连马都上不去!”许叔叹气道,夹起一粒炒黄豆,扭头不再看唐文郎。

唐文郎微微一拜,并未回话,继续向驿站外走去,脚步虽依然有轻浮,但却快了些,似乎外面那东西愈发急切的召唤着他。

绕过前堂,前院的风并不是很大,穿过院子,拉开门闩,唐文郎打开了院门。

院门一打开,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雪花如浪般卷了进来,打在脸上好一阵刺痛,好在这里已较北平南了许多,唐文郎倒也是习惯。

又紧了紧皮裘,深呼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逐渐地舒缓他灼热的胸腔与脸庞,唐文郎关好门,回身向外走去。眯着眼睛看了看不存在的太阳,望了望远处的济宁城,思考了一阵,似乎辨别了方向,又慢慢地向远方走去。

济宁城是济宁府的治所,因在运河边,自古以来便是南来北往的商户的必经之处。虽因为前些年的兵祸没了前朝的繁华,但这城外的房舍依旧是鳞次栉比,只是或许因为大雪,少了些行人的喧嚣。

唐文郎穿过了空无一人的街巷,找到了一个能眺望远方的土丘,吃力地爬了上去,四顾望了一下,找到了北向的方向,双膝跪下,双掌反扣,缓慢的磕了三个重重的头。那是先考英灵所在的方向。

心中似乎有所想,又在默念着什么,他站起身来,向右转向东面的方向。一只腿支着跪下,另一只腿也缓慢地跟着跪下,双掌交叠,俯下身子,又缓缓地磕了三个头,那是至圣先师所在,衍圣公府的方向。

这济宁城已离曲阜非常近了,但是将军一介武将不可能绕道去祭拜孔圣人,唐文郎只能在这里遥拜了。

三拜已毕,唐文郎却是迟迟不起身,若是近看,会发现那被风吹得暗红的脸上挂有淡淡的泪痕。

风,咆哮着,卷起无数匕首般的冰碴打在唐文郎脸上,他脸上依然无动于衷,身体里却有无限的怨怼涌上心头,孔圣人,您若是有灵,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洪武五年,唐文郎年仅十岁便接连通过县试、院试、府试,成为生员,进入北平府学,成为远近闻名的天才秀才郎,本盼着来年金榜题名,怎料洪武六年,圣上一份圣旨,罢了各府科举。

因唐文郎还小,当时也无甚多虑,想着日后再参加乡试必定高中。

结果洪武这一等便是三年,乡试依然没有举行。正当唐文郎有些心灰意冷时,偏又惊闻父亲殉职的消息。

父亲唐勇本是江宁县人,当年随了将军做亲卫,成了军户。将军攻下北平城后便一直驻军于此,作为将军亲卫,唐勇和妻儿的日子过得也算是衣食无忧。然而唐勇的牺牲却如晴天霹雳般将这个家庭彻底打碎。

作为军户的内人,唐文郎的母亲早就做好了丈夫战死沙场的觉悟,然而数年的安生日子以及独子唐文郎的聪明卓绝让她逐渐放松下来,也忘记了军户制度最残酷的一点——父死子继。

唐家仅有唐文郎一个壮丁,按律,唐文郎应被充入军籍补他父亲的缺。虽然追随将军,在这新朝初立的年月,应是足以光宗耀祖的恩德。但是对于唐文郎来说,多年以来一直被视为文曲星下凡的他,放下毛笔,舍弃眼前的秀才郎身份,拿起父亲的钢刀,成为一个杀人嗜血的莽夫,无异于凌迟刀剐。

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再等到他中得乡试,成为举人,甚至中了进士,下放官职,便可摆脱世袭军户的禁锢,为自己搏出个光明前途。

然而偏偏造化弄人,科举遭罢,仕途一路已然永远地向他关上了大门。

怎料天无绝人之路,因父亲是将军亲卫统领,牺牲时又是以自身性命换得将军一命。将军感其忠勇,又闻唐文郎少年天才之名,便在上书时顺带向圣上提及。圣上念国朝初立,北地培养生员不易,便赦了唐文郎充入军籍,继续读他的府学,做他的生员。

本应是天大的好事,但如此的大起大落之下,唐文郎却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意志消沉,如丢了魂一般似得,整日浑浑噩噩,再难复当年少年意气的模样。

洪武十三年正月,唐文郎依旧例前往将军府上拜年。原本他是入不得堂的,待管家通报后,他便可离去,怎料将军竟召其一叙。

一刻后,出府的唐文郎脚步略有轻浮,将军竟问唐文郎是否愿意伴同返京。

唐文郎本就是应天人,父亲去世后,唐文郎与母亲在北平也无甚依靠,本就应早些回应天,归宗祠,但是因为唐文郎的身体原因,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而将军之所以邀唐文郎同返京城也算是巧合。正月初二,朝中巨变,圣上传旨,命将军归朝议政。同时,圣上给将军的私信中也提及了自己南北更调用人的想法,命将军在北地举荐良才,调以江南入仕。

可巧,唐文郎这时入府拜年。将军想起这唐文郎虽是祖籍江宁,却是北平府的秀才,其父忠勇,为国捐躯。如今服丧三年,也可算的上是孝廉,说不得能举荐一番,若得入仕,也算是为自己一脉武将在朝中留下个助力的文臣。这才询问唐文郎是否愿意随其同返京城。

但是将军并未将圣上欲纳北地人才入仕的想法告诉唐文郎,一是此乃国朝大事,二是这入仕之事还得由吏部考校,他若早早应了,难免落人口实。

唐文郎却不知其因,只当是将军又想让其入了亲卫,回应天好充入将军府上卫戍。

既是随将军回京,路引等物倒是无需担忧,唐文郎娘俩收拾了细软,卖了宅子与家当,匆匆上了路。

然而唐文郎思虑过甚,自从出了京城便愈发消沉,到了直沽里后更是感上了风寒,一路疲惫,才有了今日这般颓废模样。

济宁城外的土丘上,风雪依然肆虐着。

跪伏在地上的唐文郎此时早已是气若游丝,若是有人路过,定会惊讶地看到,此处黑云密布,风雪弥漫,似有一个巨大的雪龙卷,席卷通天。忽然,雪龙卷的中心却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光柱,闪烁片刻便失去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