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大楼人员熙熙攘攘,多得是一家人成群散步闲逛,以及成双成对的新婚男女,一楼都是百货家用,锅碗瓢盆,样样都能在这里找得到。
糖果柜台排了两条队,售货员穿着雪白的服务衣服,头上戴着白帽子,打扮得像个厨师一样,唯独衣领透出鲜艳的颜色。
在队伍里就听人说,这姓周的售货员是抓糖的一把好手,顾客要多少,她就能随手抓多少,上了称,分毫不差。
“要多少?”
“要一斤沪市奶糖。”
姜敏要了一斤东北硬糖,一斤奶糖,还要了半斤巧克力球,宋清越付了钱,她就这么剥开糖纸,自顾自吃了起来。
宋清越皱了皱眉,“敏敏,等两天咱们知青重聚,你记得穿一身好看的衣服,打扮漂亮些。”
姜敏今天穿得是普通的旧衣服,袖口都脱线了,也亏得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即便穿上一身麻袋,照样是沉鱼落雁的美貌,惹人怜惜。
丑倒是不丑,但却寒碜了点,作为他宋清越的对象,有点跌份,好像他亏待了她一样。
姜敏毫不客气道:“正好在百货大楼,你给我扯几匹布做新衣服。”
真是受不了他,果然还是这么一个货色,上辈子也是,作为他的未婚妻,宋清越总让她多穿漂亮衣服,他自己是个学生,平日里没有钱,姜敏虽然没有读大学,还会做点零工,好不容易有些钱,宋清越总怂恿她去买衣服。
“下次吧,现在也来不及了。”宋清越冷不丁被她堵了一嘴,摸了摸自己鼻子。
姜敏心头冷笑。
两人出了百货大楼,宋清越骑车载着她到了胡同口,没直接过去,反而把她拉到了一旁的无人小巷,“敏敏,你回家之前,我有点事要跟你说清楚。”
姜敏眯着眼睛看他:“怎么了?”
“你今天做错了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宋清越那张温柔的脸,一瞬间沉了下来,面无表情盯着姜敏,仿佛是在无声地质问。
姜敏看也不看他一眼,十分淡定地剥开了一颗沪市奶糖,奶味很浓。
“你就说这个?”
宋清越愣了一瞬:“敏敏,你这样的态度非常不端正,你知道你今天做什么了吗?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那可是我妈和我姐姐,你怎么能相信别人的造谣,还这么说出去给外人听——”
姜敏扬手给了他两巴掌,分外响亮的“啪啪”两声,打得宋清越猝不及防,而此时的姜敏一抹鼻子,红着眼睛往大门跑。
“敏敏!敏敏!”宋清越忙不迭扶着自行车追向姜敏。
姜敏没跑多远,已经进了四合院,绕过照壁,还没踏进垂花门,宋清越追了上来,他气喘吁吁,脸上火辣辣的犹带巴掌印:“敏敏,你跑什么?”
“这是怎么了?”住东厢房的高春芳冒出声,院子里其他人也闻声看热闹。
姜敏的眼眶登时红透了:“有个阿婆告诉我,说我选错了对象,说我未来的婆婆毒辣阴险,佛口蛇心,当面说一套,背后说一套,嘴上说对我好,实际上故意找人来羞辱我,还说谁嫁进宋家门,谁就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婶啊——”姜敏含着泪,哽咽哭出声,宋清越僵硬站在一旁,浑身上下的血液往头顶冲,四肢冰凉,脸都如火焚烧。
高春芳一看这,登时乐了,她嫉妒罗小薇,巴不得姜敏婚事告吹,赶紧添油加醋道:“怪不得呢,我早就觉得你那婆婆看起来刻薄,真要嫁进去,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早点看明白就好。”
宋清越急了:“婶儿,你别听敏敏乱说,她就是受了刺激,敏敏,乖,没事了啊,你回去后好好睡觉,别想那些事了。”
“这些都是误会,我妈今天还杀鸡给你吃,你看,这不还买了糖。”
姜敏抱着怀里的糖,一双盈盈水瞳含着泪珠,比那戏剧里卖身葬父的孤女还要可怜,哪怕是高春芳,都看得心头一酸。
高春芳恍然大悟:“这得是做得多过分,还杀鸡买糖来安抚你,可怜见的。”
宋清越连忙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
“我哪里误会了?看你这表现,我就知道我哪里都没误会!你们家可别以为敏敏没有爸爸,你们就欺负她!”高春芳撸起袖子,拎起一旁的扫把将宋清越打出去。
她才不管事情真相,她可不愿意罗小薇那老骚货的女儿嫁个条件好的人家。
宋清越没法子,只得哀求地看向姜敏:“敏敏,我先回去了,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好好想想,后天我来接你。”
姜敏根本不搭理他,转头回屋。
屋里面,一脸关怀的表姐罗琼玉正等着她,见到姜敏,立刻关切道:“我的好敏敏,你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姜敏又剥了个糖吃进嘴里,看着罗琼玉沉默不说话,她突然觉得,罗琼玉才是适合宋清越的对象,上辈子要是罗琼玉能嫁进宋家,肯定能跟唐素萍和宋清秋斗得你死我活。
果然,恶人还得恶人磨。
或者说,抛开一切不在意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她。
“我打了他两巴掌,手好痛——”说罢,姜敏的眼睛拉开了闸 ,簌簌掉泪珠子。
罗琼玉的脸都要裂开了,她还当是姜敏在宋家受了委屈,结果是打、了、他、两、巴、掌……手好痛?
姜敏揩了下脸颊,眼泪止住了,只是带着泪花。
她有个与生俱来的技能,那就是想哭就哭,想停就停,并且哭得时候泪珠一个个往下掉,更不会流鼻涕,活脱脱一个泪美人。
而姜敏平日却是不爱哭的,她妈是个不顶事的柔弱寡妇,而她是家里的大姐,小时候又被笑成是林黛玉,她不乐意被人这么说,更不会故意把自己哭成泪美人。
可她现在发现,这“泪美人”还挺好使的。
夜里,姜敏把鸡肉分给了弟弟妹妹,自己独占一只鸡腿,二舅罗嘉实看着眼馋:“这么一只大鸡腿啊,也舍得给你,真肥!”
“现在吃柴了些,没有中午的那个好吃。”姜敏大口吃着肉。
罗小薇道:“你今天吃了两个鸡腿儿,怎么不孝敬给你舅舅。”
姜敏只顾吃肉,不想听的话只当耳旁风。
罗小薇见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姜敏却在这时开口道:“妈,你给我钱,我要去买布做新衣服。”
“做什么新衣服,还不够你穿的?”
姜敏含着薄泪,委屈巴巴道:“宋清越他嫌我的漂亮衣服少。”
罗琼玉诧异道:“你不是有五十吗?”
“妈,我知道你的工资条,我算了下家用,每个月还剩不少钱,我要拿来给我买衣服鞋子……我爸他要是还在,肯定不舍得我受委屈。”
“您要是不给,我就带弟弟去单位闹,这位置本来就该给诚平,这样他也有了工作,免得他将来找不着媳妇儿。”
姜敏一边说着,一边给姜诚平打手势,姜诚平明白她的意思后,心里着急了,连忙给罗小薇打手势,闹着决不能亏待他姐!
罗小薇现在每个月工资有七十五,另有十五块钱的遗孀补贴,姜诚平和姜雪两孩子没满十八岁前,每个月分别有八块钱的补助。
这些钱都在罗小薇那,拢共加起来一个月有一百多,不算低了,绝大部分时间,一个月也用不了大半,能剩不少钱。
姐弟几个都知道这剩下来的钱给了二舅罗嘉实,姜诚平以前还能忍,是在看亲妈的份上,现在涉及到亲姐姐,他是怎么都忍不下去了。
这钱与其给二舅,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大姐买衣服鞋子添嫁妆?
姜诚平这时的反应异常激烈,他不能说话,只能愤恨地用肢体反应,又是拍桌子,又是挥拳头,明明是姜家唯一的男丁,不仅没有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还因为身体的问题,成为姐姐的拖累——他再也不想让姐姐受苦了!
“小诚,姜诚平!敏敏,你怎么跟你弟弟说的?你快劝劝他!”罗小薇急了,这两孩子大了,心都野了,她大喊道:“我都还没死呢,你们就惦记着我那几分钱?”
罗嘉实嗤笑道:“你养的好子女,我算是明白了,你这一对‘好儿女’,养不熟!”
姜敏原本想像在宋家那样抹眼泪装可怜获取大杂院旁人的同情,这会儿心里压着一股气,实在憋不下去了,她站起身,直接将眼前的桌子掀翻,饭碗落了一地,噼里啪啦瓷碗摔得粉碎。
罗小薇嘴巴张得老大,罗嘉实也傻了,罗琼玉默不作声……屋外的邻居,东厢房的高春芳一家,西厢房的葛老太一家,通通派人上门来看热闹。
“这是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
罗琼玉连忙出声道:“也不知怎么的,敏敏发脾气把桌子都掀翻了。”
这会儿所有人目光转向姜敏,一双双眼睛如同烈火一般灼热,而正在这时候,姜诚平跑到碗柜前,拉开柜门,一个个往外砸!
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话,他只能用一双眼睛去看,越是听不见,他心里越是着急,越是害怕,十六七岁的聋哑少年生怕别人误会他姐姐的名声,生怕别人说他姐姐的不是,不就是砸吗?他也砸!全都赖到他身上来!
砰!乓!砰——
罗小薇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惊叫出声,瓷碗就在她身前碎了,碎片四分五裂,零星溅到她腿上,其他看热闹的人也都纷纷避开。
此时屋子里鸦雀无声,安静地落针可闻,反而显得那一声声瓷碗的破碎声是那样的震耳发聩,那是一个无声少年的怒号和呐喊。
姜敏呆立在原地,弟弟的这番反应是她所未能预料的。
姜诚平摔碎了碗,碎片把他的手割裂了,绽出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心往下淌,可他仿佛无知无觉,仍旧在砸,崩裂的碎片带上了他身上的血,地上血色点点,空气里弥漫出一股铁锈味。
原本来看戏的众人面面相觑,瓷碗碎裂的响声砸得所有人心如明镜,就眼前这一家人,还需要问什么吗?罗小薇补贴她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罗嘉实占了他家房子,昨儿个还伙同外人欺诈外甥外甥女……干出了这些事,还厚颜无耻说照拂他们……
葛老太有些不忍:“可怜见的,诚平往日里是个好孩子,姜工当年那么好一个人,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知道这寡妇这么对他的子女,怕是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罗小薇脸色煞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