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的清晨,总是忙碌而嘈杂的,院子里的共用水龙头附近排满了洗漱的人,行色匆匆的人抱着夜壶往外走,姜诚平正好要去倒夜壶,被姜敏喊了出去。
当着院子所有人的面,姜敏很自然地指使罗琼玉:“姐,你去帮你爹把夜壶倒了,我跟我弟有话说。”
不等罗琼玉回话,姜敏便把弟弟拉到了后院去,游廊边上,专门有个小格子,种着一棵树,她在树底下用手语叮嘱姜诚平:“以后别听舅舅的话,别再随便让人使唤。”
“在这个家里,咱们才是主人。”
姜诚平点点头,打手势回道:我都听姐姐的。
姜敏笑了,踮脚摸摸他的头。
姐弟俩走回去,十四五岁的妹妹姜雪刷了牙,兴致冲冲围在罗琼玉的身旁,主动打听道:“李医生什么时候再有功夫上咱们家来玩啊?”
李医生,李崇誉,是罗琼玉谈的对象,是一家医院里的外科手术医生,生得高大俊朗,姜雪见过他好几次,之前脚崴了,还是李医生帮她看的病。
在大姐姜敏下乡的这两年,姜雪跟罗琼玉的关系倒是处的不错,其中就有李医生的缘故,姜雪这个年纪,正好是少女怀春的时候,她喜欢李医生这样的男人,将来也想找一个医生当对象。
姜雪一点都不喜欢大姐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宋清越,更不喜欢他的家里人,宋清越的母亲就像是用看臭虫的眼神看她们家的人,让人不舒服。
李医生那样的,才是温和的谦谦君子。
姜敏听她们提到李医生,心头微动,罗琼玉有再多的不是,但她跟对象李医生的感情着实令人羡慕,就算罗琼玉去外地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前夕,两人也没有分开,这些年一直通信,并且他们决定在罗琼玉毕业后就结婚。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感情值得让人羡慕。
“敏敏,你换这身旧衣服做什么?小宋他不是要过来吗?”
“我去跑步。”姜敏换上一身旧衣服,准备绕着胡同跑几圈,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这回一定要强身健体,如果能有一个强壮的身体,昨天的扫把都能多挥动几下。
想到上辈子曾经在军大院见到的女军人,她也想学点女子防身术,除了昨天外,她这辈子加上上辈子都没打过架……她恍惚还记得自己见过士兵练拳,具体是什么样的招式套路,她又记不清了。
下乡时她也曾参加过民兵训练,但具体的,这么多年过去,也记不清了。
幸而她这具身体,现在的身体素质上佳,跑了两公里,只是有些气喘,哪怕她仍旧长着一副柔弱娇俏的样子,下乡这两年让她的身体得到了天然的锻炼。
照她现在来看,她宁愿当后院里我行我素的胖大婶,也不想当弱兮兮死在火灾里的窝囊女人。
她要多吃多运动,强身健体长胖点!
“小宋,哎呦,我这外甥女婿,你来了啊。”早早在家里等着的罗嘉实,比谁都期盼宋清越过来,一夜过去,罗嘉实脸上的鼻青脸肿没有褪去,抹了药后青青紫紫,显得更加惨重。
年轻斯文的男人见到他,吃惊片刻后开口道:“罗,罗二舅,您这是怎么了?”
“嗐,也不是什么大事,等敏敏回来你亲口问她怎么回事吧。”罗嘉实上下打量宋清越,越看越觉得他体面,他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长裤,白衬衫和毛衣背心,衣服都是烫过的,没什么褶皱,一出现便叫人眼前一亮。
这么个女婿带出去,让人面上有光啊,通身气质就不一样。
宋清越疑惑道:“敏敏她去哪了?我跟她说过我早上过来……”
“不知道做什么去,穿上旧衣服,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哎,人来了——”
宋清越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年轻姑娘,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姜敏才跑完步回来,绑着的马尾有些散乱,鬓角的发丝被早风一吹,在她的耳旁飞舞,姑娘的脸颊粉扑扑的,漂亮的红唇是色泽浓重的蔻丹红,她微微抬起头,嘴角夹着一缕头发,眼眸含水迷蒙,似乎还在微微喘着气。
见到她的那一刻,宋清越脑袋里冒出无数形容词,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足以描述这一刻她的美。
而这样的美人——是他的对象!
意识到这一点后,难以言喻的优越感溢满胸怀,宋清越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愉悦。
京城里从来不缺美人,然而好看的美人也美得千篇一律,姜敏这样的长相,无疑是辨识度最高的,尤其是那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仿佛干净纯洁的小鹿,让人见之难忘。
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一股安静纯然的出尘气质,让她将那些庸俗的美人远远抛在后面。
去年把姜敏带回军大院,可给他长足了脸面,一起长大的兄弟都羡慕他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对象。
姜敏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哪怕她此时鬓角散乱,也照样美得惊心动魄。
宋清越恨不得让全天下所有人知道姜敏是他的对象,他恨不得告诉所有人,他的敏敏有多好!
“敏敏,你真漂亮啊……”
姜敏不怎么搭理他,回房擦拭过身体,换上一身干爽的棉布衣,绸子一样的头发变成了两条辫子,分别垂落在胸前。
宋清越看着她,一个劲儿地傻笑。
“敏敏,你这个样子,谁见了都会喜欢,我真是全天下最幸运的男人,能找到你这么一个好姑娘当对象……我会一辈子,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宋清越的甜言蜜语和承诺,总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曾经的姜敏还会感动,现在只剩下麻木和讥嘲。
罗嘉实道:“敏敏,小宋等了那么久,你也说两句好听的话。”
“我没什么好说的。”姜敏淡淡道。
“哎呀,这丫头跟她姐姐的性子完全不一样,这脾气,昨天把我打得啊——呀,我这怎么说漏嘴了。”罗嘉实捂着自己的脸,故意龇牙咧嘴,装成不小心说漏的样子。
宋清越愣住:“这是敏敏打的?”
“我拿扫把打的,他伙同外人来我家骗吃骗喝骗钱,是可忍孰不可忍。”姜敏拍了拍手,好整以暇看着宋清越,“你要是惹了我,我也把你打一顿。”
“敏敏,你打我就打我,随你打,但别让我妈看见。”
姜敏淡淡一笑:“看见了怎么样?我又不跟你妈过日子。”
“敏敏,咱们不是说好了的,我在你面前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你要在我妈面前好好表现。”
姜敏冷淡道:“咱们分开成吗?婚约作废。”
“敏敏你是在说气话,没了我,你上哪找这么好一个对象。”
宋清越摆出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他抱着手风琴出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姜敏跟在他身后,宋清越骑上车,姜敏抱着手风琴坐后面。
他一路向西骑,这一片都是各种高岗哨亭,路倒是宽敞,宋清越骑得快,很快就到了大院门口,做了登记后,宋清越带姜敏进去。
大院里更加宽敞,横平竖直,听说才刚做过演习,地上残留了履带碾压而过的痕迹,在家属院里,也能听见飞机的轰隆声。
两人骑着车往里走,路上很多年轻的士兵,个个都回头看他们一眼,宋清越嘴角往上勾,骑着车故意带着身后的漂亮姑娘,绕着跑道篮球场,兜一个大圈子才回家去。
这里男人多,女人少,年轻漂亮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宋清越骑得慢,姜敏坐在后面,春风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只需一瞥,便轻易将人卷入一场春梦。
对宋清越这样的小心思,姜敏只觉得好笑,倒也不催促他。
她转过头,看向篮球场上正在打球的一群年轻子弟,随口道:“这不是还有这么多年轻男人,没了你,我随便在这挑一个。”
“我劝你可别,没一个脾气好相与的。”宋清越微微笑道:“我们这些子弟,爸妈都是当兵的,脾气真不咋地,脾气又直又爆的人多,还喜欢打架……我跟他们不一样,咱们认识两年了,你没见我乱发过脾气吧?”
姜敏心想:我也没想到你这么不是个东西。
脾气直也意味着心眼少,宋清越这样的,绝对的利己主义者,只是嘴上说得好听,承诺随便给,半点不当真,到头来,没有一句话是他做到的。
若是质问,他就说他有难处,他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为什么当初又要轻许承诺?他又说你太计较,只会胡搅蛮缠,一点都不会顾全大局。
让他不要轻许承诺,他又说他是真心的……
明明发誓在他妈和她之间,永远只站在她这一边,但是他母亲欺负她,折辱她的时候,却只会一边倒向他的母亲,让她忍,让她顾全大局,“敏敏,我为了让咱俩能在一起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难道你连一点牺牲都不愿意吗?”
姜敏闭了闭眼睛,她真是想翻白眼,他做什么努力了?他是家里的掌中宝,他需要做什么努力?
上辈子她选对象真是瞎了眼,如果这辈子让她再选,她就想挑个能吃苦耐劳性格耿直的老实汉子。
离这些子弟远远的。
在那边打篮球的有十个人,除了年轻的军人家属子弟外,还有三个年轻兵哥,姜敏记得其中有一个,长得壮实,方块脸,豫省人,笑起来憨厚没心眼,娶了老家的女人,婚后对自己妻子很好。
这世上也并不是没有好男人。
此时一个高挑少年抢过篮球,远远地纵身一抛,篮球正中篮筐,群众无不喝彩。
旁边的小平头撩起衣摆擦了下额头的汗,竖起大拇指:“骁哥,厉害啊!”
姜敏望着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十八岁少年,蓦地心头一颤。
她记得他,张骁,一个……比她更倒霉的家伙。
——他们俩同病相怜。
如果不是姜敏的工程师爸爸意外牺牲,她会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到这会儿,她爸爸怎么也该是个人人敬仰的高级工程师,升任成单位中高层领导,而她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一定不舍得让她受丝毫委屈。
同样的,张骁从小也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爸爸出身军人家庭,妈妈来自书香门第,他是独子,从小受尽宠爱。直到在一次边境事故中,他爸爸在战友儿子和妻子之间,选择了战友的儿子,让他妈妈死在了爆炸里,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就此分崩离析。
这件事过后,张骁恨上了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爸爸,却又收养了战友的儿子当自己的义子,这更是加剧了父子俩之间的仇恨。
姜敏曾听大院的人说过,张骁小时候是个挺好的孩子,天资聪颖,学习过人,事故发生后,他却开始无端散漫,样样跟父亲对着干,不学无术,终日惹是生非。
与之相对比的,是那个战友的儿子,张骁的义兄,参军入伍后,借着张将军的人脉混得左右逢源风生水起,而张骁也在一次犯错后,被父亲送进军营,却因为意外断了腿……
姜敏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张骁和他的义兄,她和表姐罗琼玉,荒谬而又相似的剧本,她倒霉受益的人是谁?张骁倒霉受益的人又是谁?姜敏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
真是倒霉催的……姜敏觉得自己已经够窝囊倒霉了,而张骁,那才真是一张好牌打得稀巴烂。
看见这种倒大霉的家伙,姜敏这个曾经的窝囊女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