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小巳问。
阿我摆摆手:“别提了。”
“拉肚子了?给你开点白头翁?”
阿我颓丧地摇头,小巳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凑到他耳边:“把箱子打开你就明白了。”
“哐当”一声,水碗落到地上,把小巳的袍子全溅湿了。
小巳哇哇大叫:“你中邪啦?”
阿我起身后退两步,戒备地死死盯着小巳:“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给你开点白头翁啊!”小巳一头雾水。
“不对,”我严厉的说,“后一句。”
“后一句是你中邪啦?”小巳无辜的看着阿我。
“不是,你中邪啦前一句。”阿我说。
“那就是给你开点白头翁啊,你又是干呕又是跑茅房,我怕你得了菌痢开点白头翁吃嘛!”小巳看阿我脸色煞白,不像在开玩笑,也感到一丝莫名的害怕:“你你没事吧?”
阿我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头脑里像是在滚一个越来越大的线团,然后跌坐在地上,绝望地抱住了头。
“你你在这里歇会儿,我去外面看看。”小巳心有余悸地看了阿我一眼,到诊室去了,估计是怕和阿我待在一起吧。
阿我摸到袍袖里一枚坚硬的东西,掏出来,把那枚钥匙放在手里着魔般地反复翻看。看来不找到锁,打开那只“箱子”,自己的日子还是不会安生。
“到底是什么箱子呢?”阿我痛苦地闭上眼,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竟然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巳回休息室喝水时,阿我刚巧睁开眼,大喊一声:“我想起来了,白头翁!”可怜他被吓得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当时就要揍阿我。
阿我去了一个姓姜的老太太家,她比奶奶小十多岁,精神好得很,见到阿我问个不停。
小时候,奶奶老带着阿我去她家串门,两人是老姐妹,她们说话阿我就在屋外的草丛捉蛐蛐,要么打雪仗。
有一次还喝了门口小溪里的水,结果上吐下泻,喝了好几天白头翁汤才止住。
小巳提起白头翁,让阿我想起了奶奶对自己的嘱咐:如果有一天她有什么不测,就拿她箱子底的那把钥匙去找姜奶奶。
当时阿我嫌这话晦气,打个哈哈过去了,奶奶去世后他又被长辈亲戚们挤到一边,守灵都差点儿没资格,压根也就忘了钥匙这回事。
阿我一提,姜老太太立刻拍着脑袋,把他带到她的卧室,从大柜里拿出一只樟木盒子,递给阿我。
阿我把钥匙插进去,轻轻一转,“咔哒”一声,木盒打开了。首先看到的是一件褪色的红肚兜,奶奶亲手缝的,阿我都快忘了我还穿过这种可笑的东西,光着屁股满屋子乱窜。
红肚兜里面包着两个戒指,一副镯子,一对翡翠耳环,一串沉香木珠。
阿我恍然想起小时候某个夏夜,奶奶在家里摇着蒲扇帮自己驱蚊。她那时才五十多岁,柔软的手轻轻地抚着他的额头。
阿我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她轻声叹息,闲聊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她当年的嫁妆是如何丰厚,却在时代的颠沛流离中几乎全部消散。但她毕竟留了一些老底,等阿我长大,那些东西留给她未来的孙媳妇,看谁还敢欺负,还敢看不起她这个没爹没娘的孙子
那些陈年的箱中肚兜下宝玉散发出柔和的光,被人抚摸过千百遍,一代代传承,承载着连死亡也无法断绝的心愿。
肚兜旁有一卷牍,牍中记载了一个埋贝币的地方。原来奶奶每年都在往这地方埋贝币,直到去世那一年才停。
奶奶去世后,阿我受不了几个叔婶的冷眼冷语和猜疑而出走,与他们断绝关系。阿我一走,他们就把奶奶的财产分了,据说为此还打了几架。没想到奶奶早就料到这一点,为阿我铺了周全的后路。
几件宝玉器物,不多的一笔钱,却包含老人家一生的惦念。
姜老太太端了一杯茶进来,看阿我默然无语地望着樟木盒出神,轻轻拍拍他的肩,叹了一声,出去了。
阿我的包袱中背着这沉甸甸的遗赠,在夏季炽烈的日照下心事重重地走回家。
回到住处,阿我再次仔细端详这只古旧的檀木盒以及盒子里的东西。那些用肚兜压着的首饰,奶奶大概是盼望着有朝一日亲自交到孙媳妇手上,说不定还要把这肚兜的典故说出来,引得哄堂大笑。
记得被两人救治过的那只乌鸦痊愈飞走那天,阿我相当失落。奶奶便讲了一个故事,大意是落难的书生鱼客被仙女竹青所救,成为夫妻。竹青其实是乌鸦精灵所化,负责守护河水。其间两人分分合合,终成眷侣。
那时阿我不理解竹青几次三番对鱼客说:“我们情缘未了,你不要担心眼前的磨难,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奶奶解释说,人与人是讲缘分的,缘分未了,拆也拆不散。缘分了结,就应当各自离去,好过新的生活,结新的缘分。若纠缠不放,两个人都是要遭罪的。
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奶奶是否想起爷爷。她是不是以此来告诫孙子,放手时就当乘风而去,从此各自过新的生活,结新的缘分?这比任何耳提面命都要深沉得多。
阿我仿佛看见严厉的奶奶硬邦邦的对自己说:“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去,不用想我这老婆子!”说完,却又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孙子的脸颊,说:“一个人,要好好的啊!”
这三年来,阿我觉得自己孤独一人活在这世界上,越是孤独越是自闭,连原本的朋友也渐渐失去了联系,自卑得看见心仪的女孩子也懒得搭讪,做事上更是一天一天的过,全无计划与打算。
阿我如此颓废的时候,想必另一个世界的奶奶也在默默地遭着罪吧?这难道就是她指引着自己一步步找到这只樟木盒子,却绝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原因?
真的是她吗?
阿我不得而知,沉甸甸的樟木盒子捧在手里,像捧着老人的心。
黑色的乌鸦从阿我窗外扑棱着翅膀快速飞过,很快就没影子了。
五年以后,阿我从外地回来,按照计划和心爱的姑娘结了婚。
那一天,他带着妻子去拜望了奶奶的墓地,拉着妻子,说:“这是奶奶,你的镯子、戒指和耳环,都是她吩咐我留给你的。你虽然没见过她,但我想,她一定最喜欢你这个孙媳妇。”
妻子把娇艳欲滴的鲜花放在墓前,笑容温柔甜美:“奶奶,谢谢你。”
当天晚上,阿我梦见自己又一次走入阴沉沉的城隍庙,大殿门再次关死,吓了他一跳。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阿我面前,让他意外的是,这个人并不是自己去世的奶奶,而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
“你是”阿我疑惑的问。
“五年前的种种,你不记得了?”女子嫣然一笑。
“是你?”阿我惊讶的说,“我以为是”“你的祖母,是吗?”女子笑道,“她早已放下牵挂,寻她未了的情缘去了。你们祖孙二人对我有活命之恩,我便替她完成这桩遗愿罢了。”
“寻她的机缘”阿我放了心,望着这个美得令人倾心的女人,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被捉弄的恼怒,“那你为什么装神弄鬼?直接把钥匙给我不就好了吗?”
“那样有何益?你不过多得几件东西,仍旧终日颓丧,岂会破茧成蝶,成就今日的模样?”女子平静的说。
阿我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女子也不说话了,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像水一样柔情万种地望着阿我,似有无限深意。
阿我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双眼睛,良久,忽然间福至心灵:“你是竹青?”
女子笑靥如花,轻轻点着头:“鱼客,你终于是想起来了。”
这两个名字像线的两头,把跨越时空的记忆的遗珠全部串连了起来。阿我恍然大悟,二十多年前那只被误伤的乌鸦并不是偶然出现在家门口的树枝上,它就是竹青的化身,她是来看自己的。
“那时你我情缘已了,本当各自归去。”竹青轻叹,“可惜我堪不破,偏要去看你,结果自然是被人射伤,自食恶果。”
“所以五年前,我虽替你祖母办事,却不愿再增烦扰,便打定主意不出现在你面前。今日现身,也只为你已经放下过去,有了新的生活,我才来和你道别。”竹青幽幽的望着阿我。
“你去哪里?”阿我脱口而出。
“我现在是河水的女神,这次,到了我袖手归去的时候了。鱼客,你保重。”竹青说完,化为黑色的乌鸦,眨眼间飞远。
“竹青”阿我叫道,猛地从梦里醒来。
“怎么了?”妻子睡眼惺忪的问。
阿我回到了现实,妻子半梦半醒,以为他做了什么噩梦。
阿我心中一动,将她娇小的身躯搂在怀中:“没事,睡吧,我就是热醒了。”
阿我抚摸着她的秀发,心中一片安宁和平静。“床头柜上有安息香,你闻闻,可以安神。”妻子又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睡。”阿我握住她的手,过眼云烟已随梦境消散,只有眼下的幸福是切实的,他长舒一口气,也闭上眼,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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