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蛟龙入海?
江宁府昨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雨,阴雨绵绵,也不知是不是江底的那条老龙王在搞鬼,彭玉麟思忖一番,对于涂水龙王越发地不满了起来。
江河水道为老龙控制,那还要他这个湘军水师的提督作甚?
彭玉麟紧抿着嘴角,瞧不出喜怒,他望着窗外几枝冒着嫩茬的绿叶,轻轻捋了捋颌下美髯。
如今还是夏日,梅花未到花期。
不过,那嫩绿的翠叶,倒是展示出冬至之时,或将有盛景将至。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响起,也将彭玉麟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进来。”
他沉稳地唤了一声。
“彭大人,咱家叨扰了。”
一袭赤袍,唇红齿白的张云亭推门而入。他顺着苏州府运河,走水路而至,这太监倒是比林动等人快上好些。
一日前与彭府门人约好,今个儿来拜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湘军雪帅。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彭玉麟自然知道这太监登门是带着军务,“请坐!”彭玉麟摇手一招,客气言道。
张云亭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湘军雪帅。
京城中亦有活阎王的称呼。
所谓活阎王并非指他杀过多少人,杀人再多能比得上曾剃头?而是在形容,彭玉麟为人刚直,如阎王爷一般铁面无私,不讲私情。
他能得活阎王的称号,说起来这倒是官场上的一段公案,早年李鸿章升职徽州巡抚,把侄子安排在当地求学。
不过他侄子李秋升也不是个好的,欺男霸女,恶事做尽,巧的是正好撞见以钦差身份暗访徽州府的彭玉麟。
这阎王爷二话不说,将其送进大牢,一斩了之,无论是谁来求情都没用,别说李鸿章,这事儿直接发到了曾国藩的案头上来。
后来曾国藩书信一封,彭玉麟只回了八个字,若是不除,天理何寻。往后,京城里的一众恶少,一见着这位入京,都会收敛三分。彭玉麟活阎王的名头彻底传开。
话归正题。
张云亭见到这位雪帅,眼前却是一亮,风姿飒爽,飘逸绝伦,雪白的须发微张,一袭白色长衫,立在跟前,倒是真个就如一团化不开的傲雪。
“咱家张云亭见过了。”
张云亭拱手再度言道。
“坐吧。”
彭玉麟伸手再度一指。
张云亭依旧恭敬站着,只是开口轻声笑道:“彭大人面前,哪儿有咱的位置,咱这次过来,只是为了一件事……”
“哦?”
彭玉麟面无表情,语调拔高了三分。
“湘帅托我捎一封书信与大人,还请过目。”
语罢,张云亭从袖口翻出一封薄薄的信件递了上去。
彭玉麟眼皮一抬,却是接了过去,他与曾国藩之间有半师之情谊,当初,虽然因为李鸿章的子侄的间隙闹出了些事情。
但是根本的情谊不伤,目前太平军未破,远远不是他能撅蹄子的时候。
彭玉麟展开书信,细细翻阅了起来,眉目不由一皱。
而张云亭倒也没闲着趁机扫了一眼房间的全貌,屋子的正当中屏风位置,画着好些梅花图,墨梅上题着“梅花百韵”的诗词。
“传闻雪帅曾寄情于一位姑娘,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张云亭闪过这样的遐思。
内廷的粘杆处比不得明朝时期的锦衣卫。
但朝廷上各路大臣,那种民间都偶有一现的传闻,抑或是官场上众人耳熟能详的一些消息,还是记录在案的。
比如这位雪帅,朝堂有人盛赞——楼船几横海,忍说血战功,长增花苑梅,看功勋烂然,诗酒自名家。
说的就是他的一桩桩旧事。
书桌上还摆着笔墨,湿漉漉的字迹未干涸,题诗道: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这是写彭玉麟年少时,遇见的那位姑娘的诗词。
那女子有个特殊的身份——梅姑,名字且不提及,是彭玉麟外祖母养女,辈分上讲是他小姨。
侄子喜欢上小姨?
刺激!
纲常伦理压得雪帅,活阎王都喘不过气。
位极人臣,世人仰慕又如何?
金银珠宝不看一眼,美女姬妾不乱分毫心神,因为那扇心门,早就随着梅花的枯寂,彻底关上。
“终究是个踏不破情关的懦夫。”
张云亭一通念想在心中如此评价道。
而此时的彭玉麟也算是将曾国藩发来的信件看完。
信上曾言,“玉麟兄,带兵甚严,治军有方,得士心……然则,今有贼逆,谋我九弟……”
巴拉巴拉一通,就是说自己的九弟被人暗害,凶手已经找到,但是苦于没有证据,想请彭玉麟主持公道。
(早期彭玉麟以师礼待曾国藩,曾国藩在书信中称其为兄,示以尊敬。我尊你为师,你尊我为兄,现实就是这样荒诞不经。)
彭玉麟手中有一把法家铁尺,能衡量正邪人心,也是他最强的兵器。
当年曾国藩初次与太平军大战,尝了一点甜头,侥幸胜过几场。
之后,老曾觉得自己牛逼大发了,就发布一通《讨粤匪檄文》,啪啪啪,很快就被石达开打脸,一双铁拳捶得他,喘不过气,鼻青脸肿,找不着北。
那时候,初出茅庐的彭玉麟,在一众幕僚里并不起眼。
彭玉麟手持一柄法家铁尺,徒步七百里,转战太平军各路大将,以虎符控水师,生生替曾国藩凿开一条生路,由此而名冠天下。
其人所学颇杂,隐隐有几分外儒内法的意味,与老曾走的孔孟之道,还是有一定的区别。
“还请转告部堂大人,(部堂,侍郎加职总督的另一种称呼。)雪琴会辨明此事,倘若真如其所言,自会以法理镇压之。若非如此,则任由蛟龙入海……”
浅浅说了几句,彭玉麟的回应其实颇为含糊。
作为湘军系,老曾内廷臂助之一的张大总管,当即哂笑,你这样我怎么交差?
张廷玉皱了皱眉,当场说了一句:“他姓林的,哪算什么蛟龙啊,分明是条虫儿罢了。路上,咱家亦有听闻,彭大人肃清江湖,广邀英杰,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共至春风阁,依咱家所见,不如借着他们之手,除掉那元觉小儿……”
话未说完,咳咳,彭玉麟一声咳嗽,面无表情端起了茶盏。
张云亭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起来。
端茶送客,意思再明显不过。
作为一个阉人,伱可以不给我银锥峄毓斯ΥБ敬!
但是你不能驳我面子,更不能看不起我?
作为大内宫廷总管之一,张云亭最是能够察人观事,别说脸色,就算是某位大人物不经意的一瞥,他都能从中窥探到两分真味来。
张云亭艰难地笑了笑,“告辞。”手一拱如此言道,连句场面话都不留下。
这还不算,走到门口,张云亭站定,默了片刻。
他忽地吟诗道:“彭大人,奴曾听过一句话,叫做——平生最悔封侯,愿付梅花一世,哼哼,小小梅花,荒唐,荒唐,可笑,可笑,愿尔好自为之。”
啪嗒一声,推门,甩袖而出。
彭玉麟不徐不疾地放下茶盏,面临阉人的嘲讽,眼皮都没抬一下,半个恩师曾国藩他都当面痛斥过,又何况老曾养的一条狗,如何会放在心上。
比起这个来。
倒是信上的这个人,引起了彭玉麟的极大兴趣。
“刀斩陈玉成,拳退石达开,有点意思。”
彭玉麟随口评价道。
他随手把信纸一扔,窗外的风一刮,将信纸刮进了华贵木桌上,那一尊明代流传下来的龙泉窑狻猊香炉中,余烬的香灰将信纸点燃,一抹明火,猛地腾起,信纸燃烧的烟气中,竟构建出了一幅画面。
狻猊仰面如吐云雾,袅袅烟气中,一双刀眼,杀气盈野,沸反盈天。
咔!
狻猊身上猛地绽开一道裂纹,匀净的釉面,出现了一道拇指粗细的裂纹。
好好的一件法器,毁了。
彭玉麟眉头紧皱,倒不是心疼法器,而是为那双刀眼的男子发愁,“林元觉?”他轻轻呢喃着这个名字。
蛟龙入海,又会掀起何等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