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隐秘
是夜。
马新贻空着手上袁府。
“我还以为你小子不会过来了呢。”
戏谑似的语气,透着难言的意味。
左右两排灯笼,把院子里映照得亮如白昼,袁三甲坐着竹藤逍遥椅上,优哉游哉把玩着一对铁胆,身后有美人锤肩。
“自个儿找位置坐吧。”
瞧见马新贻进来,袁三甲把一对铁胆放入盘中,摆了摆手。
夜风习习,带来难得凉意。
“拜见大帅,祝大帅万康。”
“我们这次定然是快去快回,快马加鞭,铁舫绝不耽误正事儿。”
马新贻先是一礼,随即表态道。
“绿蚁,去取酒来。”
袁三甲不轻不重说了一句,脸色就和外面的黑夜一样深沉。
叫绿蚁的丫头,当即退下。
马新贻表态之后,也放开了两分,一屁股坐四条腿的藤凳上,双手搭在膝盖,一副听其教导的模样。
袁三甲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紫禁城是龙潭虎穴,任你是谁,该盘着得盘着,该蹲着得蹲着,进去容易,出来难,你又是怎么想的?”
袁三甲捋了捋美髯,左右看了看。
“怎么伱兄弟没来?”
他又问道。
在这位临淮军首领这里,林动确实是比马新贻更受重视。
马新贻主要是曾经的经历,三易其主,太过减分了。
林动正好相反,拿的全是加分项,莽夫一个,与人做刀子最是合适不过。
“还望大帅指示一二,我等兄弟,一切以临淮军为重。”
“另外,我那三弟,性格风风火火,昨个儿说是自己有事,办事去了,要晚些回来,不过,他和我约好明天一早出发,肯定能够赶到,他做事向来言必行,行必果。”
马新贻如此解释,并替林动扯了两句好话。
袁三甲不由压了压眉头,煞气一闪而逝。
“那混小子,改天非得削了他军衔不可。”
他快意骂了一句,话头就是一转:“既然你们醒目,那老夫就多提两句。”
呼~
马新贻闻听此言,心底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来,心中猜测这是有事指挥自己,就是不晓得袁三甲具体是个什么章程。
“铁舫,你且记好。如今的朝廷,既是泥潭,也是漩涡,圣人即将龙归九天,如今,八顾命与慈安太后一系,争权夺势十分厉害。你一个地方军头,卷入任何一方,都是必死之结局。”
“不过,你们是携大胜而归,若是在京城伏低作小,难免堕了我临淮军军威。况且,最重要的是,元觉,那臭小子,性格是能捅破天的主儿,你若处处压他,兄弟间必定处处不和睦,而且,他容易给你带出事端来。”
袁三甲不徐不疾说着。
马新贻听得很认真,朝廷上的东西,对于过去的他来说,那就是缥缈在山间的云雾。
当然,如今,总算是上山了。
上山,也就意味着有机会扯开云雾,一窥这大山真实面貌。
咳咳。
袁三甲轻轻咳嗽了两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给你们指两条路来,你可想知道?”
这是故意卖关子。
“多谢大帅教导。”
马新贻心思通透,当即俯身一拜。
袁三甲捋了捋美髯,很满意马新贻的态度,当即道:“记好了,如若是到了万不得已,被湘军系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找八大顾命也不管用,京城没人搭理你们的时候,那就去找翁同龢。”
“翁同龢?”
马新贻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有一些诧异,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显然他是知道一些翁同龢官声的。
“敢问大帅,可是与此人有旧?”
马新贻眉毛微微压着说道。
“自然是没有。”
袁三甲哈哈一笑,似乎就喜欢看老马吃瘪的模样。
马新贻闻听笑声,心想,这糟老头子还有后话,便规规矩矩站好,等着训示。
片刻。
瞧马新贻不接话茬,袁三甲便又说道:“此人为皇子之师,不出意外,或有可能,成为帝师,他以清流领袖自居。”
“传闻为人睚眦必报,又有人说他是个没决断的……这样的话,有些有道理,有些没道理,我与他虽不熟识,却见过他,阴郁沉婉的书生模样。单从学问上来讲,他高出我好几层楼,确实可以称儒学经师,于世道方面,也算是有些见识,若是盛世,必是一代大家……”
“然而,此时正值乱世之秋,翁同龢此人做事没个定性,反倒是容易坏事。咸丰三年的时候,有一个士子号称是状元之才,但这个钱士子得罪了上面,被主官李文田故意点成了二甲末。翁同龢当时掺嘴了一句——此辈功名之士,中了状头,必志得意满,不会再胡乱,今个如此,往后多事矣……”
“嗯,翁同龢说得没错,这人在民间很有一些名头,朝廷上也有人撑他,终究闹出了一些事端,元部妖祸,兴许就是这个钱广厦给折腾出来的,如今,东渡倭岛去了。”
随着袁三甲的讲述,马新贻很快就明白过来,袁三甲这是点他。
翁同龢做事首鼠两端。
翁同龢点卷的时候,一介皇子之师,能不明白自己一句话会得罪两边人马?
肯定是知道,而且是故意这样说,表明两边都不站,可这样做无异于自掘坟墓,当然,他是皇子之师,甚至会是帝师,身份一时间可以超然。
可问题是,这世间派系之中,往往都是生死相搏。
怎么可能有人做得了墙头草?
既然如此,袁三甲为何又让自己有事去找翁同龢?
这人若是靠不住意义何在?
马新贻面露茫然,心思涌动。
“唯有一件事情上面,翁同龢做得果决,狠辣,那就是与恭亲王之争,两人理念不同,一个是清流,一个是实干家。再加上曾国藩,曾国藩的学生李鸿章,曾国藩的幕僚左宗棠与其都有不小的恩怨……但凡是湘军支持的,他都是持反对意见。若是湘军系,用大势压你们,你去找他,必定能破局。”
袁三甲娓娓道来,把庙堂上的一些阴私讲解出来,很有一些把老马,当成真正的学生门人的意味,耳提面命,不外如此。
曾国藩与翁同龢关系差,是因为在英王与湘军一战上面,陈玉成当时发动间谍战,说是要打徽州府翁同书。
也就是翁同龢的亲生兄弟。
这个时候,翁同龢急了连发三道密信,要求曾国藩调兵前往救援,结果,最后导致分出一部分兵力,果子被临淮军给摘了。
曾国藩气不过,直接参折子,请杀翁同书泄愤,给的是死刑。
以曾国藩如今的势力,这件事情,几乎没有太多回转的余地。
那道折子现在都还放在咸丰皇帝的案头,当然,皇帝如今病了,翁同书也就暂时还没处理,而是直接关押入了牢房,困在大狱里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第一道死仇。
第二件事情,左宗棠是幕僚出身,没走完正规的科举流程,只是个举人,而不是进士,三考三不中。
如今,因为重重军功,尤其是元部妖祸的战功,左公勉强算是站在军机大臣这一官衔的门外,再进一步,就是军机。
但是因为其出身不够正,左宗棠又被以翁同龢为首的清流,笑称为破天荒相公,就是骂他学历低,没文化,生生把左宗棠给气病榻上,举人出身属实是左宗棠一生心结。
要论骂人。
翁同龢实属第一。
另外,还有与湘军系的第三道仇怨,就是李鸿章与翁同龢的恩怨。
曾国藩是中堂,他弟子李鸿章如今也入了阁,成为大学士,亦可称一句中堂。
如今李鸿章与胡林翼一起负责东南部分沿线,既防太平军,也防东瀛诸岛,布置清廷海防。
有一天,翁同龢故意去守着李鸿章,在退朝回去的路上等他。
李鸿章开始还以为翁同龢是给其弟弟求情,打算好言规劝两句,甚至写一封书信给老师曾国藩,原谅翁同书,也不是不可,结果,两人闲谈期间,翁同龢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中堂合肥天下瘦!差点把李鸿章给干破防。
……
如此种种,新仇旧怨,翁同龢与湘军之间,那是解不开的死仇。
非得送走一方才行。
马新贻眸子渐亮,言称:“多谢大帅教导,敢问这第二条路又是如何?”说完,当即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