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下了一点雨丝,纷纷扬扬飘了好久。
一脚下去鞋子就陷进黄泥。
林动不喜欢这样的雨天,也不喜欢羊肠县城里的氛围。
城门口能看到不少着装,勉强算是光鲜,披着雨衣的商贩,赶着大车小车外逃,这模样一看就是到外面避祸。
林动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两波这样的驴车。
人离乡土命贱,其实离开了家也一样。
离了原先的地方,少不了受一通收刮,资产缩水。
可这还不算最严重的,如今天下纷乱,这些薄有家产,却又算不得地主的小生意人,又能逃到哪儿去?
不过是上演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的悲剧。
江浙庐一带被天平军搅了個稀烂,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湘军功劳。
这世道,北边有捻军天王四处大闹,西蜀地区,也有袍哥搅动风云,天下哪个地方能落一个好?
清廷气数将尽,大洋两头的陆地,劫气滔滔,逃又能逃到哪儿?
况且,这些能赶驴车走的已经算是好的了,体面人。
更多的平民百姓,身上长了腿,想走却走不了。
没盘缠呀!
总不能沿街乞讨走上一路吧?
说不得某天,就饿死在某个路口上。
大商贾提心吊胆,军阀头头如履薄冰,小商贩日子艰难,没权没势没点家当手艺,那更是过得猪狗不如,全天下都透着一个大大惨字,只有死人尚且平安。
死了嘛,就算尸体被野狗啃食那也是不知道的。
一定要找些例外——宫里的几位,庙堂上衮衮诸公,想来算是在过日子,其他人说是在熬,都嫌夸张。
民生之艰难,万般字样都难以绘出一二。
林动在一担食摊位前坐下,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通宵赶路,精神状态还好,不过就是肚子饿,他这边还没吃上几口。
“林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一旁就有几个没见过的士兵过来,主动向林动问了声好。
普通的士卒,分不清监军和将军的区别,接着,小兵又开始说事儿,“马将军,让您去师帅府会议堂一趟,说是有事情相商。”
“好,我这就动身。”
林动稳坐着,几口把混沌嗦完,又数了十来块铜板给摊主。
那脸上,手臂上还沾着粉团的老头,一看到他和当兵的说话,吓唬得连连摆手,不敢要钱。
林动边上的小兵还挺有眼力见儿的,“我家大人神武英明,赏你的钱财,你收着就是,磨叽个甚?”
老头这才战战兢兢把钱给收下。
“你叫什么名字?”
林动擦了把嘴,突然问道。
“回禀三爷,小的石头,也是山寨上的老人。”
一句话算是拉近关系,石头恭声道。
林动细细盘算,今天离他出发正好第五天,他从袖口取出点碎银子,塞进石头手里,问道:“我走这些时日,都发生了哪些大小事,你一件件道来,不要错过分毫。”
“多谢爷赏。”
石头高呼了一声,接着有条不絮说起了近期的事件。
湘军霆字营大将,鲍超入庐了,而且同陈玉成干了一仗,结果,竟然是陈玉成小败而结束。
不过,陈玉成仗着城墙,天险,地利耗得起,吃点小亏算不得什么。
第二件大事,马新贻休养后,陈玉成以关心的名义,派了个老郎中来看望。
另外就是让一个摘桃子的人赶来处理政务。
名字叫殷什么卿,左右有着蓝成春,陈得才护持,一来是替马新贻主持大局。
羊肠县落到张汶祥手里,陈玉成显然不放心。
另一方面则是看看马新贻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陈玉成不信那一套刺客说辞。
林动心中有数,当即就往师帅府赶去。
再一次马新贻的时候,让林动有些诧异的是老马的精神状态不太对,脸色惨白,形销骨立,身上透着药味,腹部绑着一层层的透白纱布,隐隐能见到一道狭长刀口。
“大哥,你这是玩真的呀?”
林动随手把背上木盒解下,放到一边,接过,马新贻递来的茶水。
咳咳。
马新贻轻轻咳嗽了两声,解释道:“施展了一点秘术,不这样,如何能骗过蓝成春。怕不是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猜测出我要反叛,一封揭举信递到陈玉成的案台上。”
“那现在呢?”
林动用盖拨了拨杯子里的茶叶,轻饮了一口,他早上吃了点肉食这会儿正好解腻。
“骗过了一时,骗不过一世。英王陈玉成还是派人来了,要接手我的军政大权,现在是能多拖一天,就多拖一天。倒是你,罗行云都回来两天了,你才赶到县里?”
马新贻漫不经心问道。
他看上去瘦脱了骨相,可那双眼睛精芒却是锁不了的,问话的时候,一身精气神全部藏着眸子里面,竟是有一种夜空里放着光明的大星的奇异感觉。
兴许,他根本没受伤,武道境界反而更进了一步。
林动闪过这样的想法,他如今的眼力见儿却是胜过以前许多。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有些事情于我而言是必须要做。”林动平静说道。
马新贻并没有发火,或者说所有的怒火,早在见到林动之前,他就生生硬吞入腹。
真正到了兄弟见面的时候,只剩下如沐的春风。
“事情只要成了就好,至于过程上些许差别,无甚紧要。”
马新贻淡然笑了笑。
林动是知道老马的,马新贻一定对自己这次晚归,意见很大,不过,如今局势重要,所有的怒意,岔意都咬牙忍着。
越是做大事的时候,马新贻此人反倒是越能忍住。
二十年众生牛马,四十载诸天龙象,说的大概就是马新贻这样的人物。
“我先与你分析一遍当下的局势。”
马新贻起了个话题,打破两人慢慢滑落向沉闷的气氛。
“鲍超,字春霆,湘军霆字营大将,曾国藩手下第一武将,只论领兵打仗,此人排名犹在清廷第一血勇的僧格林沁之上。另外,清廷多阿隆率军两万驻守铜城附近,截断天平军援军,人屠曾国荃率领吉字营,应该是在赶往安庆的路上,欲图彻底封死英王陈玉成退路,这是我方情况。”
“陈玉成这条四眼狗王如今三面被围堵,唯一留下一道出口,就在咱们这里,羊肠县通舒城。太平军大将陈斜眼(陈坤书)、肉菩萨王洪春,小明王李明成,前后四万大军都在赶来的路上,他们要想救援,最近的路就是从舒城过来。”
“不过,也没那般容易,袁大帅,守着的不仅是苗大将,还有就是他们的人马。倘若这个时候,有一支奇兵,斩了铁脚佛朱凤奎,夺下舒城。陈玉成就是瓮中死狗,天命尽绝。所以,他这个时候,才不顾一切派心腹殷燮卿夺我大权。”
“那大哥,你的意思是……”
林动若有所悟,马新贻是必定要反的,区别在于是现在就反,还是等到陈玉成最关键的时刻,捅上一刀子。
“拖!”
“能拖一天,算一天!”
“等袁大帅那边消息一过来,咱们就好好给四眼狗一个惊喜,断其生路。不过,这几天殷燮卿必定会不顾一切,夺我权力。汶祥那边,不出意外,最近两三天就会罢免,其余诸事,可能还有大大小小的麻烦上门,你们千万用忍。”
“羊肠县城的底子,层层官吏,大半安排的是我们山寨的人手,这个县城他们是拿不住的。待时机一到,那些挑起事端的人,你想如何处理都行。”
“明白。”
林动眼神古井不波,至于这一声明白,到底几分是真,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