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市民颤抖着将我叫醒,告诉我阿卜杜勒·卡德尔正在搞暴乱。于是我派人去找努里·赛义德,也暗自窃喜那个阿尔及利亚傻子在自掘坟墓。阿卜杜勒·卡德尔召集他的手下,告诉他们,那些族长都是英国的走狗,并呼吁他们趁现在还来得及挺身为伊斯兰教及哈里发而战。他们都是思想单纯的随扈人员,一向习惯唯命是从,他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于是在他的煽动下对我们宣战。
我昨晚在论功行赏时,因为德鲁兹族作战时拖泥带水而坚拒犒赏他们,结果他们经阿卜杜勒·卡德尔一怂恿,决定倒戈相向。他们有强烈的派系观念,一向独善其身,根本不在乎什么伊斯兰教、哈里发、土耳其、阿卜杜勒·卡德尔。不过反基督徒的暴乱却意味着可以趁火打劫,或许还有马龙教派的教徒可杀。所以他们决定举兵,并开始打家劫舍。
我们按兵不动直到天亮,因为我们的兵力尚不足,必须借助火力上的优势,而摸黑作战会使傻瓜与正常人势均力敌。待曙光乍露,我们即刻率人马到城北的郊外,将暴民赶往市中心的河边,街道与桥梁在此交叉,局势比较好控制。
这时我们才发现这场暴动的规模真是微不足道。努里·赛义德的机枪队在一番扫射后,吓得德鲁兹族人抛下战利品,往各巷道中逃窜。穆罕默德·赛义德没他哥哥勇敢,在家中被捕,监禁在市政厅中。我忍不住想枪毙他,但还是决定等抓到另一个再说。
然而,阿卜杜勒·卡德尔逃回乡间了。到中午,动乱已敉平。我在动乱刚发生时,曾与肖韦尔联络,他立刻调派他的部队支援。我向他致谢,并要求另外派一连骑兵到土耳其营房中(最近的哨站)待命,不过战事规模太小,他们没派上用场。
这次暴动受惠最大的是住在一家旅馆内的记者,这家旅馆的一面墙壁在机枪进行掩护射击时挨了不少子弹。他们在起义的战役期间很少有机会出生入死,因为我们的推进速度比他们的车子还快。这次动乱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良机,他们从房间窗户就可以看到战事的进行,所以拼命写稿、发稿,直到惊动正在拉姆拉的艾伦比,他送来一份报纸的特稿,那位记者在稿中回忆他曾参与巴尔干的两场战役,以及五场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但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种杀戮战场:街道中死尸遍地,排水沟内流的都是血水,城内的喷泉喷出血红色的液体!我以寄上一份死伤名册当作回答,只有五人遇害,受伤者十名。死亡者中有三人是柯克布莱德用左轮手枪击毙的。
德鲁兹族人被赶出城,马匹与步枪全被大马士革的市民没收,那是我们为因应危机而组成的民兵。这些民兵一直四处巡逻,使全城看起来如临大敌,到下午一切恢复平静,街道交通也恢复正常,卖糖果、冰水、花朵、汉志旗帜等的小贩,也如往昔般沿街叫卖。
我们继续筹划城内的公共事务体系。我个人遇上一件趣事:西班牙的领事来正式拜访,他英文说得很流利,自称曾在十七个国家当过大使(包括所有参战国,土耳其除外),还说想找本城的合法当局,但却找不到。
午餐时,一个澳洲医师前来恳请我基于人道,留意一下土耳其医院的情况。我脑中闪过我们的三座医院:军用、民用及传教士医院,然后告诉他,我们已尽力照顾病患。阿拉伯人药品缺乏,巧妇难为无米炊,肖韦尔也不能提供。他进一步描述一处脏乱不堪的建筑物,连一个军医或看护兵都没有,堆满死者及奄奄一息的病患,主要是赤痢,但至少有几例是伤寒,也只能希望没有斑疹伤寒或是霍乱。
我依他的描述,知道是土耳其的一座营房,目前有两连澳洲部队住在其间。大门有卫兵吗?有,他说,就是那个地方,但里面全是土耳其病人。于是我前去与卫兵交涉,卫兵不相信我会独自走路前来。他们奉命不得让任何当地居民进去,以免他们去残杀病人——那是对阿拉伯作战方式的误解。最后我的英语让我得以经过那间小警卫室,营区内有两百名极为狼狈的战俘,疲惫又绝望。
我到那座营房门前朝满布尘埃的走廊叫喊。没有人回答。偌大的庭院中脏乱不堪。那名卫兵告诉我,此地有数千名战俘昨天被送到城外的另一个营区。之后便没有任何人进出。我走到走廊的另一端,左手侧有一间大厅,窗板关着,外面虽然阳光普照,里面却一片阴暗。
我走进去,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也看到一幅令人作呕的景象。石材地板上全是尸体,一个个并排着,有些穿着整齐的制服,有些只穿内衣,有些一丝不挂。总共大约三十人,他们身上爬满老鼠,将他们咬得尸骨不全。有几具或许只死了一两天,其他的必已陈尸多日了。有些肌肉已腐烂,呈黄色、蓝色与黑色。有许多肿得比常人大两三倍,他们的头颅肥大,黑嘴咧开像在笑,下巴还有粗硬的胡楂子,其他在肌肉松软的部分都已凹陷。有几具已胀裂,腐烂得呈液化,血水横流。
更里面还有一个大房间,我觉得似乎听到房内传来呻吟声。我跨过软垫般的尸体,他们的衣服因粪便而泛黄,被我踩到后劈啪作响。另一个房间空气阴寒浊滞,宁静得令我以为躺在病床上的人都死了。他们僵硬地躺在发出恶臭的床褥上,排泄物渗过床褥,滴落在水泥地面,凝固变硬。
我沿着病床往前走,撩起长袍下摆,以免赤脚沾到污泞的排泄物,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叹息,一转身望见一个摊开四肢的人圆亮的眼珠,他扭曲的双唇叫着︰“Aman, Aman(可怜可怜我)。”有几个人试着举起手,房内出现褐色的晃动影像,以及他们躺回去时,发出像枯叶拍动的声音。
他们完全没力气说话,只能有气无力地细语,像有人在下令般,整齐划一。显然这两天来每当有人好奇地探视,然后离去时,他们便会一起发出这种低声的哀求。
我经过拱门进入花园,澳洲部队就驻扎在花园的另一头,我向他们要求提供一队工役。他们拒绝了。工具呢?他们没有。医生?正在忙。柯克布莱德来了,我们听说土耳其医生就在楼上,上楼后破门而入,有七个人穿着睡袍坐在大房间内凌乱的床铺上,正在熬煮太妃糖。我们很快就让他们明白,最好放聪明点,立刻去将生者与死者分开,并在半小时内将数目汇报给我。柯克布莱德人高马大,又穿长靴,很适合监督他们进行这项工作。我则去找阿里·勒扎,要求他将四名阿拉伯军医中的一名调给我们。
军医来时,我们由战俘中挑出五十名充当工役。我们买饼干让他们吃,接着拿土耳其人的工具给他们,要他们在后院挖一座公墓。澳洲军官抗议,说那地点不适合,因为臭味会使他们住不下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老天有眼,希望如此。
那些悲惨的土耳其战俘又累又病,找他们来劳动实在太残忍,但时间急迫,我们也别无选择。他们在监督的士官拳打脚踢后,总算乖乖听话了。我们开始在花园一侧挖一个六英尺深的坑。本想再挖深一点,但再往下是水泥地。所以我说只要能将边缘再挖宽一些就行了。附近有很多生石灰,很适合盖在尸体上。
医生告诉我们,共有五十六人死亡,两百人奄奄一息,七百人病况不严重。我们组了个担架队去抬尸体,有些轻易就可抬起,有些则必须用铲子一点一点地挖起来。担架队的体能其实也无力负荷这种工作,事实上,在结束前我们又多了两具尸体。
这墓坑太小了,但这些尸体都已柔软液化,所以每投入一具尸体,底下的被压后便形成胶状往旁边滑动。到午夜仍未完工,我精疲力竭,先告退上床就寝,因为自从四天前我们由德拉出发以来,我睡不到三小时。柯克布莱德(一个大孩子,这阵子常要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留下来完成埋尸工作,并将泥土混合石灰后回埋到墓中。
旅馆内有许多急事待办:有些死刑犯要行刑,还要遴聘新法官,如果明天火车没来,大麦就要断粮。还有肖韦尔抱怨,有些阿拉伯士兵纪律散漫,没有向澳洲军官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