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罗这时已水足饭饱,即将到大马士革附近与肖韦尔会师,两人要倾全力攻城。他要求我们担任他的右翼,对我而言是正中下怀,因为纳西尔就在汉志铁路沿线,仍紧咬住土耳其撤退中的大军,借着日夜不断的攻击使这支败军人数日渐萎缩。我还有事待办,所以在德拉又多待了一夜,享受着部队离去后的宁静。因为车站在旷野的边缘,环绕在车站旁的印度兵的举止与这地区格格不入,令我极为不满。沙漠的本质就是踽踽独行的旅人,道路之子,与世隔绝,有如置身墓中。这些部队聚在一起像缓缓移动的绵羊群,看起来不配享受广袤的空间。
我内心觉得印度小兵太低微,成不了大器。他们似也自觉卑贱,几乎是卑躬屈膝,不像粗鲁自然的贝都因人。英国军官对待他们手下的态度,令我的护卫队大为震惊,他们从没见过人与人这么不平等。
我在此地曾遭受过人类泯灭天良的切肤之痛,打从心底痛恨德拉,所以我每晚都与手下睡在旧机场上。我的护卫队在烧焦的飞机棚旁,仍如往昔般争吵不休。今晚阿卜杜拉最后一次端来用银碗盛着的米饭给我。用过餐后,我试图在一片混沌中思考该何去何从,但脑中茫茫然,我的梦想如蜡烛般,被胜利的强风吹熄。前方是我们伸手可及的目标,但身后则是两年的奋斗,个中辛酸不是被忘怀,便是被美化了。我脑中浮现无数名字,每个名字想起来都令人肃然起敬:雄浑壮观的瓦地伦、灿烂辉煌的佩特拉、人迹罕至的阿兹拉克、清新脱俗的巴特拉。然而人却变了。死神已夺走那些温和的人,苟活者的聒噪令我痛心。
辗转难眠,未及天亮我便叫醒斯特林及我的驾驶员,我们四人坐进那辆“蓝雾”车,朝大马士革出发,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而行,这条路已塞满巴罗的运输部队与后卫部队。我们改走乡间小道前往法国铁路,老旧的碎石路面空无一人,但有点崎岖。然后我们加足马力。中午时我们在一条小溪旁看到巴罗的军旗,他正在溪边让马饮水。我的护卫队就在附近,所以我改骑骆驼去找他。他和其他古板的马师一样,不屑于骑骆驼。他在德拉时曾夸口,我们无法跟上他的骑兵,他们要用三天急行军到达大马士革。
所以当巴罗看到我精神抖擞地骑骆驼朝他走过去时,不禁满脸讶异,并问我们是何时离开德拉的。“今天早上。”他脸都垮了。“你今晚要在哪里扎营?”“大马士革。”我眉开眼笑地说,无形中制造了一个敌人。我觉得和他恶作剧有点过意不去,因为他对我几乎有求必应。但这场赌注如此之高,远非他所能理解,而且只要我们能赢,我也不在乎他对我的想法。
我再回去找斯特林,然后搭车继续上路。我们在每座村落都留下纸条给英国的前锋部队,告诉他们我们在何处,以及敌人在我们前方多远。巴罗那种如临大敌的进军方式,令斯特林和我都觉得看不过去:侦察兵在杳无人迹的山谷中搜查,每座荒芜的山头都要派兵上去探勘,路过友善的地区也派重兵戒护。我们打游击战来去自如,正规战则步步为营,有明显的差异。
在到达基斯沃之前,不会有危险,我们要在此与肖韦尔会师,此地也是我们这条路与汉志铁路的交界处。纳西尔、努里·沙兰、奥达,还有各部落民族都在铁路旁。他们仍在对三天前败逃的那支四千人部队(其实是将近七千人)紧追不舍,我们悠哉地休息时,他们仍奋战不懈。
我们驶近时听到枪响,也看到有炮弹朝右边的山后飞去,正是铁路所在的位置。不久,土耳其的部队出现了,约有两千人,军容涣散,不断停下来发射大炮。我们跟上去与队伍会合,蓝色劳斯莱斯车在空旷的路面显得极为抢眼。土耳其部队后方的几个阿拉伯人骑着马,沿灌溉用的沟渠朝我们飞奔过来,我们认出是纳西尔骑着他的鲜红色种马,这匹骏马已征战了上百英里,仍毫无疲态,老努里·沙兰及三十名仆人也一样仍精神饱满。他们告诉我们,七千名土耳其兵就只剩眼前那些残兵余将了。鲁瓦拉族人一直在他们的两翼死缠烂打,奥达则赶到马尼亚山脉找他的朋友乌尔德阿里族,在当地守候这支部队,努里·沙兰希望能将这支部队赶过山头,进入奥达埋伏的地点。我们的出现是否意味着援军终于到来?
我告诉他们,英国大军就在后方,如果他们可以设法牵制住敌军一个小时……纳西尔往前眺望,看见前方有一座木造农舍。他召唤努里·沙兰,两人匆匆到该地去阻挡土耳其部队。
我们开车往后走了三英里,遇到前导的印度部队,告诉他们那位年迈又脾气乖戾的上校,阿拉伯人已送了一个天大的礼物给他们。他似乎因为这么整齐的队伍被打乱而很不高兴,不过最后还是派遣一支骑兵中队越过平原去追赶土耳其部队,土耳其部队也回头朝他们开炮。一两枚炮弹在他们队伍附近炸开,那位上校竟然下令撤兵,让我们吓出一身冷汗(因为纳西尔已使自己置身于险境,正在等我们奋勇驰援)。斯特林和我急得直跳脚,冲过去向他苦苦哀求,要他不要怕大炮,其实大炮威力比不上手枪。但无论威胁利诱、软硬兼施,这位老先生就是不为所动。于是我们再去找更高阶的指挥官。
一位副官告诉我们,格雷戈里将军就在前面。我们向他致谢,并请他上车,一起找到格雷戈里将军,我们将车子借给格雷戈里将军,让他的旅长可以火速赶去下令骑兵出动。另一人则快马加鞭去向炮兵传令,炮兵在阳光即将在山顶消逝前,开始朝敌军开炮。英军也与阿拉伯部队并肩作战,一起冲向土耳其的后翼。在夜幕低垂之际,我们看见敌军开始溃散,丢盔弃甲,抛下所有辎重物资各自逃命,他们沿着山坳翻过马尼亚山脉的两座山峰,以为山后便是无人之境。
然而,奥达却正置身于这无人之境。这位老将在他的最后一役大开杀戒,一路攻掠直到天亮。两年来一直是我们绊脚石的第四军,就此灰飞烟灭。
格雷戈里意气风发,我们也打起精神,前去与纳西尔会面。我们开车前往基斯沃,先前已答应他午夜前在此会合。随后赶来的是印度部队。我们本想找个隐蔽的地点,然而当地已人满为患了。
对这场起义行动众说纷纭,我与他们一样急躁不安。在夜色中我的肤色看不出来。我可以来去自如,当个不起眼的阿拉伯人,但这时置身于自己的同胞间,却与他们格格不入,使我觉得出奇的孤单。我们的装甲车部队与我很亲近,因为他们人数少,而且我们也相处了颇长一段时间,也因为他们有自己的特色,几个月来饱受风吹日晒,已自成一体。他们置身于这么一大群陌生的军队中,有英国人、澳洲人、印度人,和我一样感到孤单与羞怯,也和我一样因满身污垢而显得与众不同,因为几星期来穿着同样的衣服,这套汗湿的衣服已经像是我们的皮肤了。
不过其他人都是真正的军人,打了两年游击战后,看到他们觉得真是新奇。我也恍然大悟,制服的秘密就是可使一群人整齐划一,有威严,没个人特色,使一个团体像是一个人。这种死气沉沉的制服使穿着的人与日常生活隔绝,象征着他们已将意志与身体都卖给国家:签约服兵役,不因一开始是自愿从军而不那么悲惨。有些人从军是出自于目无法纪的本能,有些人由于挨饿,其他人出于渴望军旅生涯的多彩多姿。然而,在所有军人当中,只有想使自己堕落的人才能称心如意,因为在太平时期的人眼中,军人是没有人性的。只有色欲熏心的妇女才会受军人制服的诱惑。军人的薪饷,不像劳工的酬劳可供温饱,只是零用钱,只有在让他们得以偶尔用来买醉消愁时才划算。
受刑人会被施以暴力。奴隶若有意,或许可得到自由,然而军人却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卖给他的主人,而且心灵与情感也必须由人掌控。一个受刑人如果满怀恨意,有资格仇视使他身陷囹圄的法令及外界的人性,但军人如果满脸怒容则是个坏军人,事实上,称不上是军人。他的情感必须成为国王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战争的奇特力量使我们全都以作践自己为己任!这些澳洲人在喧闹时将我顶开,不知文明为何物。他们今晚意气风发,因太有自信而漫不经心。然而,当他们慵懒地昂首阔步时,眼中却流露着老迈与理想幻灭。我觉得他们脾气急躁、肤浅、依赖本能、好大喜功,像刀半出鞘般令人不安。令人不安,不是可怕。
英国人不会依赖本能,也不会像澳洲人一样漫不经心,而是全神贯注。澳洲人成群站在一起,独自走路;英军总是两个两个在一起,这是无关乎情欲的友情,袍泽情谊。他们把这叫作“团结”,那是战时的憧憬,想将深得足以伤人的思绪留在四只耳朵间。
这些军人周围都是阿拉伯人——眼神凝重的人,来自另一个天地。我自欺欺人的任务将我放逐到他们中间达两年。今晚我和他们的距离比和同胞还近,我对此颇觉憎恶,也很羞愧。这种恼人的对照也掺杂了渴望回家的期盼,使我的感受格外敏锐,让我不只看到种族的差异,听到语言的差异,而且还学会分辨他们的气味。如阿拉伯人棉衫浓重的汗酸味,以及英军野蛮的味道:穿着羊毛料的人群的热尿味,那是种刺鼻的酸味,令人喘不过气,像氨水味;强烈的石脑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