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按既定行程在天亮前出发,沿着斯特林的车子轨迹前进,希望赶在他们开战前与他们会合。不幸,路况不尽如人意,一开始是一段坎坷难行的下坡路,接着又是一片崎岖的粗玄武岩平原,我们牛步蜗行,心急如焚。随后驶经开垦过的斜坡,此地因逢夏季干涸期,地面的红色土层龟裂达一码深、两三英寸宽,五吨重的装甲车行经其间,只能以一挡的低速前进,而且随时有被卡住之虞。
我们于早上八点左右在靠近铁路的山顶赶上阿拉伯部队,他们正摆开阵势,准备攻击介于我们与泰勒拉尔山之间的桥头小碉堡,由泰勒拉尔山的山头可以俯瞰德拉的乡区。
鲁瓦拉族的骑马战士在特拉德的领军下,沿长坡冲下山,经过长满甘草的河床冲向铁路。休伯特·扬搭福特车跟在他们后面冲出去。我们在山上观战,原本以为可以不发一枪一弹便攻占铁路,但其中一座不起眼的土耳其哨站突然枪声大作,我们的勇士们原本雄姿英发地站在铁路旁(暗忖着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时慌忙地四处找掩蔽。
努里·赛义德架起皮萨尼的大炮,发射了几发炮弹。然后鲁瓦拉族人与大队人马冲上去,轻易地攻下那座碉堡,只有一人阵亡。所以在早上九点,大马士革铁路南方十英里沿线都已落入我们手中。这是通往巴勒斯坦及汉志唯一的铁路,我真没想到我们运气这么好,我们向艾伦比所做的承诺居然轻易又快速地实现了。
阿拉伯人如潮涌般冲下山,再争先恐后地登上泰勒拉尔山的山头,俯瞰他们的平原,此时平原仍在朝阳绵长的阴影中,看来如幻似真。士兵以肉眼便可以眺望德拉、穆宰里卜、贾查尔这三座位居要冲的车站。
我看到的不止这些。往北可达大马士革的道路,这座土耳其的大本营,也是他们在君士坦丁堡与德国间唯一的联络站,如今已被截断;往南通往安曼、马安、麦地那的铁路全已截断;往西通往纳布卢斯与约旦山谷的交通也都瘫痪,可将利曼·冯·桑达斯孤立在拿撒勒。今天是九月十六日,就是约定的日期,再过四十八小时艾伦比便要全面进军。届时,土耳其就会改变兵力的部署以因应新危机,但他们在艾伦比发动攻势前不会改变。巴塞洛缪曾说:“告诉我他是否会在我们开始进军前便已在奥贾铁路,我就可以告诉你我们是否会赢。”好了,他的确已在奥贾,所以我们赢定了。问题是赢多少。
我要立刻炸毁整条铁路,但我们的攻势似乎停顿了下来。正规军已完成分内的任务:努里·赛义德已将机枪架在泰勒拉尔山头,监控由德拉来的袭击。可是,为什么都没有爆破?于是我冲下山,这才发现皮克的埃及部队正在张罗早餐,真的是气定神闲,令我叹为观止。
然而,一小时后他们已再度披挂上阵,开始展开一系列的爆破。法国的炮兵也携带着炸药,试着炸毁附近的一座桥,他们的技术不佳,但第二次试炸时还是略有斩获。
我们在海市蜃楼开始浮现前,以我的高倍望远镜在泰勒拉尔山头仔细眺望德拉,想了解土耳其会如何因应。结果令人相当不安。他们的飞机场活动频繁,一群群士兵正将一架架飞机拉出来,我看得到的就有八九架。除此之外一切倒是都如我们所料。有几个步兵跑步进入阵地中,大炮也开始朝我们轰击,但我们距他们四英里之遥。火车头冒着蒸汽,不过火车没有武装。我们后方,往大马士革的方向,仍然平静得像一幅地图,右方的穆宰里卜也毫无动静。我们掌握了主动权。
我们希望能引爆六百枚炸药,采取“郁金香模式”,使六英里长的铁轨瘫痪。郁金香模式是皮克和我专为炸铁轨而发明的。我们以每十米为一区,在每一区最中央的枕木下方埋设一枚三十盎司的炸药。枕木是中空的钢铁,如果炸药埋设得恰到好处,不会将枕木炸断,而是使其整个拱起,高达两英尺,像花蕾一般。枕木拱高后,会将铁轨拉高三英寸,两条铁轨则被拉近六英寸。结果铁轨因而扭曲变形,无法修复。如此有三或五根枕木会毁损,并在地面炸出一道沟,只需一枚炸药,以引信引爆,引爆时间极短,所以在埋第三枚时,第一枚已经爆炸,将碎石炸得满天飞舞。
这么炸上六百枚,足以让土耳其忙上一星期才能抢通,这可以将艾伦比“三个男人与一个小孩带着手枪”的说法充分发扬光大。于是我再折返主力部队处,这时发生了两件事:皮克引爆第一枚炸药,黑色浓烟直上云霄,爆炸声则极微小;然后土耳其的第一架飞机也升空在搜寻我们了。努里·赛义德与我在山的南面,以一块突出的岩石充当藏身的天然掩体。我们静静地等着炸弹投下来,不过那只是一架普法兹型侦察机,经过一阵观测后决定回德拉通风报信。
它一定是汇报大事不妙,因为随后飞来三架两人座战机及四架侦察机,还有一架老旧的黄腹信天翁型飞机,在我们上空盘旋,投炸弹,或朝我们俯冲以机枪扫射。努里·赛义德将他的霍奇基斯自动机枪架在岩缝间,朝他们还击。皮萨尼将四尊大炮架高,对空胡乱放炮。这使敌机饱受威胁,他们且战且走,然后爬升至高空再折返。他们的目标变得不大明确了。
我们将正规军与骆驼分散开,非正规军则不用我们下令已自行作鸟兽散。我们若想安全无虞,便得设法将部队尽量散开,因为这片空旷的平原连兔子都无法藏身。我们看到数千人马在山下四处躲藏,不禁忧心忡忡。在山上看着绵延两英里长的人员与牲口,以及炸弹炸开后默默散开的浓烟(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似乎无法联想在一起),还有机枪扫射所扬起的尘土,令人捏把冷汗。
听起来好像战况激烈,不过埃及部队仍和刚才吃早餐时一样,气定神闲地在埋炸药。他们分成四组采用郁金香模式埋设炸药,皮克与另一名军官则将埋好的炸药引爆。土耳其飞机似乎不晓得底下在炸铁轨,至少敌机没有特别朝他们猛投炸弹试图赶走他们。这支爆破部队一路炸过去,后来脱离危险区域,进入平静的北方。我们沿着电报线路被破坏的痕迹跟上去找他们。在没受破坏的地区,电线杆站得很整齐,电报线也绷得很紧。然而在皮克经过后,电线杆或歪七扭八或东倒西歪。
努里·赛义德、乔伊斯还有我,开会研商该如何到巴勒斯坦沿线的耶尔穆克,执行截断大马士革与汉志铁路的任务。敌军负隅顽抗,我们势得倾全部兵力才能攻下,但依目前敌机死缠不放的情况看来,率大队人马前进是不明智之举。一来,敌机的轰炸或许会在我们通过空旷的平原时造成严重伤亡;再者,如果土耳其部队鼓起余勇出城还击,皮克的爆破部队将只能束手就擒。土耳其目前仍惊魂未定,等过一阵子或许会定下心来,恢复勇气。
我们仍在犹豫不决时,问题竟奇迹般的迎刃而解。B.E.12型机的驾驶员朱诺此时独自留守在阿兹拉克,他得悉墨菲的战机与敌机在德拉附近空战时受创,决定自己取而代之,执行原定的空中计划。所以我们正被敌机困住,动弹不得时,他适时投入战局。
我们心情复杂地观战,因为他那架老旧的飞机实在不是敌人的侦察机或双人座战机的对手,然而一开始他就以机上的两挺机枪打得他们魂飞魄散。他们分散开来,仔细研究这个不速之客。他往西飞过铁路,他们也追了过去,虽然地面的目标很重要,他们基于空军的老毛病,仍不肯放过这架来势汹汹的飞机。
我们因而得以喘一口气。努里·赛义德趁机集合三百五十名正规军,以及皮萨尼的两尊大炮,飞快地骑着骆驼越过泰勒拉尔,朝穆宰里卜推进。只要有半小时的空当,那些飞机或许就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兵力减少,或分散四处的部队正往西方的斜坡及洼地聚集。这些耕地从空中看来像被褥一般,而且地面长满高大的玉米茎与蓟草。
在正规部队出发后,我们派农民上路,半小时后我召集护卫队,打算抢在别人之前赶到穆宰里卜,这时我们又听到飞机的引擎声嗡嗡作响,惊喜地发现朱诺安然无恙,但已被不断扫射的敌机三面包夹。他出神入化地翻滚盘旋并还击,他们以众击寡但一时仍未能占到便宜,不过再这么打下去,结局可想而知。
我们抱着一丝他可以平安降落的希望,冲到铁路旁一处碎石较少的空地。每个人群策群力地想清理出一条跑道,朱诺则被追赶得越飞越低。他发出讯息,让我们知道他的油料即将用罄。我们卖命地清理五分钟,然后打出降落信号。他开始俯冲,但这时风向突然改变,朝他迎面刮来。克难跑道实在太窄了。他漂亮地降落,但风再度刮来,起落架随风打滑,整架飞机也翻倒在乱石堆上。
我们冲过去救他,但朱诺早已自行爬出飞机,除了下巴轻微刮伤外,安然无恙。他将机上的路易斯机枪与维克里机枪,还有一箱的曳光弹全抱下来。我们将这些全塞进休伯特·扬的福特车内,这时一架土耳其双人座战机已开始朝我们俯冲及投弹,于是我们加速脱身。
五分钟后,朱诺静极思动,又自告奋勇地要求出任务了。乔伊斯提供他一辆福特车,他豪气干云地驱车直奔至德拉附近,炸毁了一段铁轨后才被土耳其兵发现。他们对这种挑衅行为气得咬牙切齿,立刻朝他开炮,他也不甘示弱地在福特车内还击,出生入死后第三度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