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拨云见日,使局势豁然开朗,真是无法言喻的喜悦。温特顿、纳西尔,还有我,一路上怀着感恩的心,彼此道谢。温特顿勋爵是我们最后招募来的生力军,他是出身于巴克斯顿骆驼部队的一位干练军官。纳西尔谢里夫由在麦地那起义的第一天开始,便一直是阿拉伯陆军的急先锋,在这最后一役,我们也特别挑选他担纲打头阵。他最有资格率大军直捣大马士革,因为他曾在麦地那、沃季、阿卡巴、塔菲拉以及无数战役中大显神威。
一部小型福特车在我们后方飞扬的尘土中吃力地赶路,我们的大马力车则飞快地驶过这熟悉的路段。我曾为了能在三天内由阿兹拉克赶到阿卡巴而自豪,但如今我们开车只要两小时,开着劳斯莱斯这么舒服的车子上战场,有如大将军一般,让我们晚上睡得格外安稳,舒适之余也有点感伤。
我们再度注意到这些装甲兵的日子真好过。他们不会太过操劳,所以头脑得以清醒地执行这种坐在安乐椅上的工作。我们则因只能在日出与日落这两个不适合上路的时段,偷闲各打一小时的盹,而使身心俱疲。我们经常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有二十二小时待在鞍座上,每个人轮流带队,其他人则昏沉沉地坐在鞍上边打瞌睡边跟上前去。
我们倒也不是完全无意识,因为即使在睡得最沉的情况下,我们的脚还是可以朝骆驼的肩头使劲,让它继续前行,而且一旦它的脚步不稳,或转了个弯,我们都会马上惊醒。另外我们还得忍受风吹雨打日晒,粮食与饮水老是匮乏,并得随时提防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然而几个月来这些被迫与部落民族为伍的日子已使我安之若素,对新来者而言,似乎是疯狂鲁莽的行径,但事实上却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写照。
这时沙漠已一反常态。事实上,它人口稠密得实在不像话。我们不会像以前那般看不到人迹,随时可以看到一列列骆驼载运着部队、部落民族和行李,往北缓缓越过无垠无涯的杰佛平原。我们呼啸着追过这些骆驼队(这样才可以准时在阿兹拉克会师),我的驾驶员格林技术高超,时速曾一度高达六十七英里。纳西尔坐在车内紧张兮兮,只能在我们每次超越他的友人时朝他们招招手。
我们在拜尔听到惊慌的班尼沙赫族人说,土耳其在前一天忽然由赫萨往西进入塔菲拉。我闻言大笑,穆夫利赫以为我疯了,或是笑得不是时候。如果这事早四天发生,我们进军阿兹拉克的计划便得泡汤了。然而,如今我们已经出发,也不在乎敌军去占领阿巴里森、圭威拉,甚至阿卡巴——而且欢迎之至!我们放出风声要进军安曼,已使他们惊慌失措,那些傻瓜已中了我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们每派一个人到南方,便损失一个兵力,甚至十个。
我们在阿兹拉克找到几个努里·沙兰的仆人,以及一部克罗斯利汽车,上面载着一个飞行官、一个飞行员和一些飞机零件,汽车旁还有一座帆布库房供掩护我们会师的两部飞机使用。我们第一个晚上就睡在他们的飞机场上,饱受折磨。有一只又大又悍的马蝇,蜇起人来像大黄蜂,只要见到我们衣服没遮到的皮肤就张口大咬,直闹到日落才罢休。夜凉如水,被叮到的部位没那么痒了,让我们稍微松了口气——但这时风突然转向,一股股热乎乎的带盐味的狂风沙吹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来,三小时后才歇息。我们躺下来用毛毯包住头,但无法入睡,每隔半小时便得起来把沙抖掉,否则会被活埋。到半夜,风总算停了,我们将汗湿的小窝整理妥当准备就寝——这时一群密如乌云的蚊子载歌载舞地来找我们,我们和它们奋战到天亮。
所以,天亮后我们转移阵地,到梅贾柏山冈上扎营,此地位于水源西方一英里,在沼泽上方一百英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们小憩片刻,然后将飞机的库房搭起来,接着到银白色的水池中洗澡。我们在灿烂耀眼的水池旁宽衣解带,天空的倒影在水池中绽放着如梦似幻的光彩。“真是甘泉!”我高叫着在水池中四处游动。“可是你干吗一直在水里动个不停?”温特顿过了一会儿问我。然后一只马蝇咬了他臀部一口,他这才恍然大悟,赶忙跳入水里跟着我四处游动。我们拼命地游,让头保持潮湿,想让那群灰色巨蝇知难而退。不料它们饿得连水都不怕,五分钟后我们终于挣扎着上岸,飞快着装,全身被它们利如匕首的螫叮了二十大包,已淌出血来。
纳西尔站在一旁笑我们,不久后我们一起前往古堡,在当地午休。阿里·伊本·侯赛因那座位于一隅的高塔,是这沙漠中唯一有屋顶的房舍,相当凉爽宁静。风吹得棕榈树叶飒瑟作响,这些受到冷落的棕榈树因为太靠北方,长出的红枣品质不佳,但叶茎很厚,树枝低垂,很适合遮阴。纳西尔就静静地坐在铺于树下的地毯上。他抛弃在地上的香烟缓缓散发出灰色轻烟,袅袅升入暖和的空气中,在阳光透过叶隙筛下的光影中摇曳生姿。“我很快乐。”他说。我们都很快乐。
到下午,一部装甲车驶过来,我们必要的防护网也已完成,虽然敌人不大可能胆敢来犯。在我们和铁路间的地区有三个部落帮我们掩护。德拉总共只有四十名骑兵,安曼一个也没有。此外,土耳其方面仍不知道我们的动向,他们的一部飞机于九日早晨曾飞到我们的上空,敷衍了事地盘旋一圈后离去,或许没有看到我们。我们的营地位于高岗上,视野辽阔,可以远眺德拉与安曼的道路。白天时我们十二个英国人,以及纳西尔和他的奴隶,都慵懒地四处溜达、欣赏夕阳美景、看风景、沉思;晚上则安然入梦——至少我睡得很香甜——趁下个月与敌军交锋前尽情享受这段珍贵的空当。
这段空当之所以珍贵,部分原因在于我自己,因为在这段往大马士革推进(我们已经在想象兵临城下的情景了)的路上,我的情绪已开始波动。我可以感受到身后的阿拉伯人心情紧绷的气氛。几年来所宣导的运动已然进行到高潮阶段,一个统一的国家将朝它具有历史意义的首都迈进。我深信这件亲手锻造的武器足以达成我的最终目标,也因而似乎忘了我的英国同僚,他们被我抛诸脑后,置身于普通战争的影子中。我无法使他们与我一样胸有成竹。
许久之后,我听说温特顿每天拂晓时都会起床视察地平线,以免因我的疏忽而使我们受到突袭。在乌姆泰耶与谢赫萨阿德,英军一直担心我们前途黯淡。事实上我知道(也说得十拿九稳),我们和全世界任何一个参战的人一样安全。由于他们一直摆着骄傲的身段,我丝毫不在意他们怀疑我的计划。
这些计划是声东击西之计,表面上是要攻打安曼,实际上则是截断德拉铁路。我们没有下一步计划,因为那是我的习惯,依情势演变再随机应变。
社会大众通常总是将荣耀归诸将军,因为他们只看到命令与结果——连福熙说(在他实际掌兵符之前),打赢战役的是将军,但是没有将军真的这么想过。一九一八年九月的叙利亚之役,或许是英国有史以来最科学化的一场战役,武力只占极小的比率,大都是靠脑力。全世界,尤其是在英军中服役者,都将胜利归功于艾伦比与巴塞洛缪,但他们两位却绝不会作如是观,他们知道初期的构想在执行时都已被敌方得悉,而他们的手下通常不知道这一点,仍继续执行。
我们在计划中的第一部分顺利攻占阿兹拉克,已经达到声东击西的效果。我们运送成千上万的“圣乔治的骑兵”——也就是金币——到班尼沙赫地区,将他们所有的大麦悉数购买,并要求他们不要张扬出去,我们在两星期后将用这些粮食供应牲口与英国的盟友。塔菲拉的狄阿布——那个奇笨无比的呆瓜——马上将这消息传遍卡拉克。
另外,费萨尔要求扎本族人到拜尔效命。霍恩比这时(或许稍嫌早了些)穿着阿拉伯服饰,已在积极筹备大举进军马代巴,他的计划是在十九日一听到艾伦比发动攻势,就立刻响应。他打算守住杰里科,如此一来,要是我们德拉之役无法奏功,部队便可以撤回,转而支援他的行动。到时候这将不再是声东击西,而是两面夹击。然而,土耳其先进军塔菲拉,粉碎了这个计划,霍恩比只得死守修北克。
至于第二个阶段,攻占德拉,我们必须仔细研拟进兵计划。先期作业是截断安曼附近的铁路,以防安曼的部队去支援德拉,如此也可以让敌军对我们的声东击西之计更是深信不疑。在我看来,这项先期作业可以由廓尔喀人执行(埃及工兵执行实际的爆破工作),他们的兵力不致分散我们主力部队担任主要任务。
这个主要任务就是截断豪兰地区的铁路,使其至少瘫痪一个星期。要达到这个目的似乎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是由德拉北方截断通往大马士革的铁路,就是我在冬季时与塔拉勒走过的那条路径,然后再前往耶尔穆克铁路;第二条是由德拉南方截断耶尔穆克铁路,与阿里·伊本·侯赛因在一九一七年十一月走的路径一样;第三条是直捣德拉城。
第三个计划若想执行,势得由空军先朝德拉车站猛烈空袭,达成有如炮兵轰炸的效果,我们才能以这么少的兵力发动攻击。萨蒙德很想执行这项空袭任务,但要视他能集结多少重型轰炸机而定。道内会在九月十一日飞来此地,对我们作最后的任务交代,在这之前,我们暂时不决定要采取何种计划。
至于我们的援军,我的护卫队率先到达,于九月九日雄姿英发地进入锡尔汉河谷。他们兴高采烈,比他们胖嘟嘟的骆驼还胖,已充分养精蓄锐,和鲁瓦拉族痛快地享受了一个月的飨宴。他们汇报努里即将准备就绪,也决定投效我们。这个消息使我们士气大振,每个人欢欣鼓舞。
九月十日,两部飞机由阿卡巴飞来。墨菲与朱诺两位驾驶员在一群马蝇间安顿下来,这些马蝇看到他们的细皮嫩肉也觉得欢欣鼓舞。十一日,其他的装甲车及乔伊斯也来了,还有斯特林,不过独缺费萨尔。马歇尔将在隔天护送他前来会师。马歇尔果决干练,只要有他在,便可望万事如意。休伯特·扬、皮克、斯科特—希金斯,以及行李队都到达了。阿兹拉克变得人山人海,它的湖泊也再度充满嬉闹声。褐肤的瘦子或褐肤的壮汉、古铜色肌肤或白色肌肤,纷纷扑通跳入澄澈的水中。
十一日,由巴勒斯坦调来的飞机到达了。不幸,道内再度病倒,接替他职务的参谋官(还是个菜鸟)严重晕机,应该转交给我们的文件也忘了带来。他原本信心十足的英国绅士风度,这么一折腾已荡然无存,更令他惊骇的是我们若无其事地待在这片大漠中,也没有什么哨站、瞭望哨、信号兵、卫兵、电话、防线、掩体、基地。
他惊吓之余,最重要的口信也忘了提,也就是艾伦比在九月六日灵机一动,告诉巴塞洛缪:“何必为了梅苏迪耶而大费周章?让骑兵直扑阿富列及拿撒勒不就得了。”所以计划已全盘改弦易辙,原本明确的目标已由尚未确定的进军计划取代。我们对此毫无所悉,不过在对驾驶员百般追问后,总算了解轰炸机所能提供的支援,他们无法配合我们直扑德拉的要求。所以我们只要求他们做掩护性轰炸,让我们绕到北方摧毁大马士革铁路。
第二天费萨尔莅临,身后跟着阿拉伯正规军、努里·赛义德军容壮盛的队伍、贾米尔的炮兵、皮萨尼像流动摊贩般的阿尔及利亚兵,以及其他要担任“三个男人一个小孩”任务的各个单位。那些灰蝇如今有两千头骆驼够它们吃个痛快,所以也无暇再去找朱诺与几个快被吸干了的机工。
到下午,努里·沙兰出现了,同行的还有特拉德、哈立德、法里斯、杜济、卡法吉。奥达也来了,同行的有穆罕默德·戴兰,还有扎本的族长法赫德与阿得赫布,以及塞拉因族长伊本·班尼和瑟狄叶族长伊本·简吉。索尔特附近的阿德万族长马吉德·伊本·沙尔坦前来探听我们是否真要攻打安曼。入夜后,北方枪声大作,我的老伙伴塔拉勒·哈雷齐姆带着四十至五十名农民飞驰进我们营区。他红润的脸庞因我们期盼已久的目标终于要如愿以偿而喜形于色。德鲁兹族与叙利亚的都市人、伊沙威亚人与哈瓦内人也赶来会师,连我们为防万一失败(我们很少去想这种可能性),在撤退时要用的大麦也陆续运来了。每个人都意气风发。只有我例外。纷至沓来的人潮已破坏了阿兹拉克的静谧,我独自走到偏僻的艾因阿萨德,整天躺在我那位于柽柳树林内的老窝,此地沾满尘垢的树梢间的风声,与英国树梢间的风声并无两样。风儿告诉我,对这些阿拉伯人,我已经厌烦透了。卑微的闪族人,他们的成就之高度与深度皆非我们所能迄及,却是看得见的。他们能明辨是非善恶,也明白我们的独断,然而两年来我却装作是他们的伙伴,从中得利!
今天我断然决定,我虚伪的立场已该告个段落。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然后我便要坚持卸下重担。我的精神早已崩溃,能掩饰那么久没被发现,也算万幸了。
这时乔伊斯一肩扛起我应负的职责。在他的一声令下,皮克率领这时已成为爆破大队的埃及骆驼部队,斯科特—希金斯率领廓尔喀战士,外加两部装甲车以防万一,前往依夫丹截断铁路。
他们的计划是由斯科特—希金斯在入夜后率领他那些身手矫健的印度人——应该说是徒步时矫健,因为他们骑骆驼时是笨手笨脚的——突袭一座碉堡。然后皮克开始进行爆破,直到天亮。装甲车负责掩护他们在清晨时往东撤退,经过平原,我们主力部队也要由阿兹拉克经此平原往北到达距德拉十五英里的乌姆泰耶,此地有雨水积成的大池,可充当进军的基地。我们提供鲁瓦拉族人当他们的向导,充满期盼地送他们出发,进行这项重要的先期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