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的船由吉达驶来,还带着麦加捎来的信函。费萨尔打开《齐布拉报》(Kibla,侯赛因国王的官报),发现其中刊载一段皇室文告,表示有一群傻瓜称呼贾法尔帕夏为阿拉伯北伐军的总司令。并指出这种头衔是凭空冒出来的,事实上,阿拉伯陆军最高的头衔也不过是上尉,贾法尔族长还有其他人,竟然顶着这些子虚乌有的头衔在阿拉伯陆军任职!
侯赛因国王发表这篇文告(他读过艾伦比赠勋给贾法尔的报道),没先知会费萨尔,这么做是想贬抑北方的阿拉伯城市居民、叙利亚人、美索不达米亚军官,侯赛因国王一来鄙视他们纪律松散,其次也担心他们功高震主。他知道他们参战不是为了让他巩固大权,而是为了解放自己的国家,追求自治,侯赛因国王的权欲熏心,已到了无法自制的地步。
贾法尔立刻挂冠求去,我们队上的军官与他们的部属也纷纷向费萨尔递出辞呈。我恳求他们不要在意这个七十岁老人的意气用事,他之所以在麦加能安然大权在握,也是他们替他奋斗来的。费萨尔也拒绝接受他们的辞呈,他指出,所有的人事令(因为他父亲并未签准他们的任命案)都是他自己签署的,所以这份文告对他们职衔提出的质疑,应由他一个人承担。
于是费萨尔拍电报到麦加,结果收到的回电竟称他为叛徒与不法之徒。他的反应是立刻卸下阿卡巴前线指挥官的职务。侯赛因国王指派扎伊德继任,扎伊德断然拒绝。侯赛因国王用密码拍来的电文中变得充满怒火,戍守阿巴里森的兵力眼看一夕间就要冰消瓦解。道内在由阿卡巴搭船赶过来前,曾与我通电话,忧心忡忡地问我是否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回答要看运气,但或许可以有惊无险。
我们面前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向侯赛因国王施压,要求他收回这份声明;第二条,置之不理,继续进行;第三条,培植费萨尔正式独立于他父亲之外。每个方案在英国人与阿拉伯人间各自有支持者。我们致电艾伦比,要求他出面斡旋这场纷争。侯赛因国王冥顽不灵又老奸巨猾,要逼他道歉,可能得花上数个星期。在正常情况下花三个星期也无妨,不过此时我们面临危急存亡之秋,三天后,预定朝德拉进军的计划便要展开。我们必须设法使这场战役如期发动,同时由埃及方面找出解决之道。
我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以最速件通知努里·沙兰,我无法到卡夫与他及他族人会面,不过会在新月出来的第一天到阿卡巴听候他差遣。这是很遗憾的权宜之计,因为努里也许会怀疑我为何变卦爽约。如果没有鲁瓦拉族参与,我们于九月十六日进军德拉的优势将会如灰飞烟灭。然而,我们必须冒这种较小的风险,因为如果没有费萨尔与阿拉伯正规军,以及皮萨尼的炮兵,这场战役终将沦为空谈,为了使他们回心转意,我必须待在阿巴里森静观其变。
我的第二项任务是将补给队带往阿兹拉克——行李、粮食、汽油、弹药。休伯特·扬一如往昔,虽然不赞同这项计划,仍尽职地张罗这些补给品。他最大的障碍就是自己,没有人能阻挠他。我永远忘不了努里·赛义德容光焕发的脸庞,他在一场联合会议后遇上一群阿拉伯军官,替他们打气说:“别放在心上,各位。侯赛因国王和英国人说话的态度,就像他和我们说话一样!”这时他督导着各梯队依原计划由指派的军官率队出发——事实上,行程并未完全按原计划,不过只慢了一天。我们的原则一向是不直接向阿拉伯人下令,而是通过他们的族长传达,他们不曾由我们的军官带队,所以也没有该不该听命的先例可援,他们像绵羊一样乖乖地上路了。
我的第三项任务是面临军中的叛变。他们都耳闻了这场危机的不实谣言,尤其是炮兵,他们误解事情的原委,有一天下午和他们的军官起了冲突,在气头上将大炮对准了军官的帐篷。然而,炮兵指挥官拉希姆已抢在他们之前,将所有炮台全部堆集在他的帐篷内。我趁机去与那些士兵交涉,他们一开始很紧张,后来出于好奇心,终于同意与我谈谈,我在他们眼中一直只是个怪人,一个像贝都因人的英国人。
我告诉他们高层之间钩心斗角的这种茶杯内的风暴,他们都开心地笑了。他们的目标在大马士革,不在麦加,他们也不在乎部队之外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担心的是费萨尔已离职,因为有好几天没看到他出现了,我答应要立刻将他找回来。当费萨尔与扎伊德搭着由博尔斯特别漆成绿色的沃克斯豪尔车经过他们面前,而且表情毫无异状后,士兵们眼见为实,都相信自己是误信谣言。
我的第四项任务是按时将部队带往阿兹拉克。为了执行这项任务,便得先让他们对军官恢复信心。手段圆滑的斯特林这时派上用场了,努里·赛义德和其他军人一样野心勃勃,也打算善加利用这个机会,他爽快地同意推进到阿兹拉克,等待侯赛因国王道歉。如果没获得满意的回应,他们就要折返,甚或不再效忠;如果能令他们满意,则仍妾身未明的北伐军将使侯赛因国王颜面无光,我也向他保证必可让他们满意。
士兵们在我们的软硬兼施下总算获得安抚。我们表明像食物与军饷这种问题兹事体大,必须靠整个组织维系才能发放。他们屈服了,各个部队,包括骑骡步兵、机枪队、埃及爆破兵、廓尔喀雇佣兵、皮萨尼的炮兵,全都依照斯特林与休伯特·扬所规划的行程各自带开,只慢了两天。
最后一项任务是重建费萨尔的权威。若打算在德拉与大马士革间大举用兵,没有他绝对无法奏功。我们可以攻占德拉,那也是艾伦比对我们的期待。然而要占领大马士革——那是我对阿拉伯人的期待,也是我之所以不辞千辛万苦、殚精竭虑,与他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原因——得靠费萨尔与我们并肩作战,不要受军事任务所分心,而是准备接收并运用我们所替他打下的地方之政治价值。最后他提议接受我的指挥。
至于麦加当局的道歉,艾伦比与威尔森已通过电话线,设法施压。如果他们失败了,我的因应之道是向费萨尔承诺英国政府会直接支持他,让他得以入主大马士革。有此可能,但我希望若非绝对必要,不要闹到这种地步。阿拉伯人为此已写下一页光辉灿烂的起义史,我不希望在达成全面胜利及和平之前,便已因内讧而分崩离析。
侯赛因国王原形毕露,强词夺理,找出无数遁词狡辩,完全不理解他这么一搅和,对北伐大业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为了让他了解情势,我们开门见山向他说个明白,却引来他激烈的恶言相向。他的电报通过埃及用无线电送至我们在阿卡巴的收报员,然后用车子送来给我,再由我转交给费萨尔。阿拉伯的密码很简单,我在转交给费萨尔前,都先借着将某些密码的数字打乱,来删除会使情况恶化的句子。借此权宜之计,才使他的部属不致闹脾气。
这种移花接木的戏码上演了几天,麦加方面一直不肯松口认错,反倒一再以各种不同的方式重述原先那份措词强硬的文告。最后,传来一份冗长的文稿,前半段是轻描淡写的道歉,并撤回原先那份造成重大伤害的文告,后半段则是以另一套说辞重述那份文告,我将后半段删除,在前半段注明“最速件”,送到费萨尔帐内,当时他正与他的幕僚围成一圈在开会。
他的秘书将那份电文解码,然后呈给费萨尔。我先向众人做了一点暗示,使在场者皆屏气凝神地望向费萨尔。他满脸讶异地望着我,因为那些温和的词句不像是出自他那刚愎自用的父亲手笔。然后他打起精神,将那段道歉文稿大声念出来,最后激动地说:“这封电报挽救了我们所有人的荣誉。”
全场欢声雷动,费萨尔悄悄在我耳畔说:“我是说,几乎是我们所有人的荣誉。”他说得很开心,我也笑了,并装聋作哑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回答:“我要在这最后一次进军时接受你的指挥,怎么,还不够吗?”“因为那会有失你的尊荣。”他低声说:“你总是把我的荣誉摆在你自己的之前,”然后他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说道:“好了,各位,赞美真主,开始工作吧。”
三小时后我们已敲定行程,并安排接替我们在此戍守阿巴里森的部队。于是我告退。乔伊斯刚由埃及回到营地,费萨尔承诺他最迟会在十二日与乔伊斯及马歇尔一起到阿兹拉克与我会合。整个营区内洋溢着一片喜气,我驱车北上,仍希望能及时号召鲁瓦拉族人在努里·沙兰的率领下,与我们一起攻打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