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开罗待了四天,我方局势看好。艾伦比的鼎力相助使我们的幕僚阵容更为坚强。我们拥有补给官、一位运输专家、一位军械专家、一个情报分部:由艾伦·道内管辖,他也是与我们共同筹划贝尔谢巴战役的战友,此刻刚前往巴黎。道内是艾伦比送给我们的最好礼物——比上千只驮辎重的骆驼还珍贵,他是个职业军官,相当熟稔军中的作业流程,所以总可适时将我们的需求反应给权责单位。他善解人意,对阿拉伯起义的特质也立刻心领神会,他的军事素养使他处理此事更是得心应手。他将战争与起义视为一体的两面,我在延布时便梦想着所有正规军官都能如此。不过,三年下来,只有道内做到这一点。
道内无法全权且直接指挥,一则是因为他不会说阿拉伯语,再则是因为他戍守佛兰德时健康受损。他有使好事锦上添花的天分,这在英国人中很罕见。就陆军军官而言,他学识极为渊博,也很有想象力。平易近人使他的朋友遍及各种族和各阶级。经由他的耐心调教,我们得以学会战斗的技艺,纠正了我们以前马虎行事的作风。他的中规中矩使我们有如脱胎换骨。
阿拉伯起义一直像野台秀,前途与战法都无人看好,自此之后,艾伦比才将之列入他的计划中认真考量。了解到如果我们失败将危及他的子弟兵的性命,我们要在他面前力求表现,这种重责大任使阿拉伯起义远离了喧闹冒险的格局。
我们为了支援艾伦比的第一波攻势,与乔伊斯研拟出一套三路进军的计划。中央部队是贾法尔率领的阿拉伯正规军,负责占领马安北方的铁路。乔伊斯与我们的装甲车则潜往慕达瓦拉,破坏当地铁路——这次要彻底摧毁,因为我们已打算孤立麦地那。莫祖克与我则在艾伦比于三月三十日攻破索尔特后,北上与他会师。时间很宽裕,我游刃有余,于是我决定前往修北克找扎伊德与纳西尔。
时值春季,隆冬之后春光格外明媚,令人如置身梦境。大地一片清新,山上的春季中午时很闷热,入夜后则有明显的寒意。
大地春回,鸟语花香,连昆虫也活跃了起来。第一个晚上我将我的克什米尔羊毛头巾铺在地上当枕头,天亮时将头巾拿起来一看,上面已聚集了二十八只虱子。后来我们都睡在鞍褥上,这种鞣成熟皮的鞍褥很滑,可防虱蚤。即使如此,我们也无法高枕无忧。骆驼身上的扁虱常会吃得圆滚滚的(吸的都是我们拴住的骆驼的血),有如拇指的指甲般大,然后钻到我们的鞍褥下,如果半夜时翻身压到它们,会将它们压成一摊污血。
我们置身于怡人的春光中,鲜奶不虞匮乏,这时阿兹拉克方面有消息传来:阿里·伊本·侯赛因与印度兵仍在当地尽职地戍守,其中一个印度兵已冻毙,我的亚格利仆从达乌德也成为冻死骨,这是他的难兄难弟法拉吉亲口说的。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工作、生活全在一起,同甘共苦,相亲相爱,所以看到法拉吉来通报这件事时满脸愁云惨雾,眼神哀戚,我并不感到惊讶,而且从这一天起,他再也不曾与我们嬉笑怒骂。他一丝不苟地替我照料骆驼、准备咖啡、打点我的衣着与鞍座,每天三次按时祈祷。其他弟兄们想安慰他,但他总是四处踯躅,落落寡合。
由这片酷热的中东看来,英国对妇女的观念似乎与这北方的天气一样,让我们没信心。在地中海地区,妇女的影响力与功能只限于单纯的劳力工作,这是大众普遍的共识,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如精神上的匮乏。然而,在这种共识下,借着否认两性平等,男人与女人之间就无法发展出情爱、伴侣、友谊等关系。妇女变成一种从事劳动的机器,男人的心灵层面只能在同伴间获得满足。男人间哥儿们的情谊也应运而生,让人性不只局限于肉体的接触。
我们西方人置身于这复杂的时代,体内追求比言语及感官更高层次的僧侣成分,在追求时便已完全关闭。然而,像这些不用脑筋的亚格利孩子,甚至不求回报也心满意足。我们为了自己耽于肉欲而饱受良心煎熬,设法借着一辈子的折磨来弥补罪愆,将幸福当成透支生命,入地狱再赎罪,结算一份善与恶的总账余额以面临末日审判。
这时在阿巴里森,计划受挫,我们原本打算在艾伦比攻击安曼时,也在马安北方的铁路旁设立阿拉伯部队据点,迫使马安守军出城应战,再将之一举歼灭,但这计划宣告流产。费萨尔与贾法尔一致认同这个计划,不过他们属下的将官都吵着要直接攻打马安。乔伊斯向他们指出,他们的大炮、机枪数量不足,人员素质也有待考验,先截断铁路再将敌军逼出来才是上策,但他们不为所动。茂路德斗志高昂,迫不及待想立刻发动攻击,还写了一份便笺提醒费萨尔︰阿拉伯在争自由时受到英国干涉的危险。在这节骨眼上,乔伊斯偏偏因肺炎病倒,前往苏伊士疗养。道内前来与那些摩拳擦掌的主战者激辩。他是我们的王牌,在军界声誉卓著、战功彪炳,一身英挺的戎装,威风凛凛。但他来迟了一步——那些阿拉伯军官如今一心只想要求我们尊重他们的意见。
我们虽然握有经费、补给、运输等大权,可以予取予求,但还是认为应该赋予他们决定的权利。然而,如果人民很懒散,他们的政府必然也很懒散,我们与全是自愿上战场的阿拉伯部队相处,必然也得放慢步调。我们很熟悉土耳其、埃及、英国等部队,每个人拥护的部队也各不相同。乔伊斯声称他的埃及部队军容壮盛——都是中规中矩的人,喜爱机械化的动作,在体格、灵敏度、操练上都胜过英国部队。我嘉许土耳其部队的克勤克俭,那些由农奴组成的部队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英国部队我们都很熟悉。我们在比较各国部队时,发现服从性的差异随着惩罚的强度而不同。
在埃及,士兵隶属于部队,舆论不会过问,所以他们得以不受干扰地勤练战技,精益求精。在土耳其,士兵在理论上也同样隶属于长官,身心皆然,但他们可以借着逃兵来逃避痛苦。在英国,自愿从军的士兵与土耳其士兵一样以绝对服从为天职,不过社会礼俗已使部队当局严禁采取直接体罚,然而就实际情形看来,利用使他们劳累来惩罚英国士兵,效果略逊于东方的制度。
在阿拉伯正规部队中,没有惩罚,在我们所有部队中都可看出这种重大的差异。他们没有正式的纪律,没有主从关系。他们积极参与战斗,也像意大利部队一样,了解击败敌人的责任。在其他方面,他们不是士兵,而是朝圣者,总是希望再走远一些。
我对此并不觉得不满,因为我认为纪律,或者至少是正式的纪律,在承平时期是一种美德,一种特质或标记,使士兵无法成为完整的人,甚或扼杀他的人性。纪律最简单的做法就是限制士兵不得做这个,不得做那个,借着严格的规范,使他们不敢违抗命令。教官试图让服从成为一种本能反应,一听到命令便立刻反应。
只要这么做能增加敏捷度,倒也无可厚非,但它并没预想到伤亡,也没有假设每个下属的自由意志都未完全消失,而是仍保留着,准备有朝一日接掌他长官的职务。
这么做还有另一个弱点,就是人的忌妒心使然,权利最后会集中在行事任性的老年人手中,最后往往会因长期掌权而腐败。另外,我也不信任本能,因为那根源于我们的兽性。理性似乎比恐惧或痛苦更能带给士兵珍贵的教训,这也使我不重视承平时期的敏捷。
因为在战争时,士兵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即将上战场的士兵会急着想对纪律加以修改、支持,甚至照单全收,这种急切也使士兵在战斗时得以获胜。战争是由一次次奋力一搏的危机所组成。指挥官们基于心理因素,总希望这种卖命奋斗持续得越短越好︰不是因为士兵们不愿搏命——通常他们愿意撑至倒下为止——而是因为这么卖命会削弱他们剩余的兵力。这种急切会使人精神紧绷,而且,在一心想卖命时会使人心力交瘁。
在承平时期激发战争的高昂斗志会造成危险,有如太早给运动员服食兴奋剂,所以,人们发明了纪律来加以压抑。阿拉伯部队一开始便是战争的产物,从来不知道承平时期的习惯,也不曾面临如何维持的问题,直到停战,然后它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