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几乎得了雪盲,但心情愉快,精力充沛。我四处闲逛找事做,打发等其他金币送达前的这段空当。最后我决定亲自勘察前往卡拉克的通路以及日后要进军约旦时所经过的地区。我要求扎伊德接收莫特洛格带来的两万四千镑,目前需要的费用就先拿去用,其余的等我回来再说。
扎伊德告诉我,塔菲拉还有另一个英国人。这消息令我颇感诧异,于是去与柯克布莱德中尉会面,他是个会说阿拉伯语的参谋官,迪兹派他到阿拉伯前线了解情报发展。我与他从此密切配合,互蒙其利。柯克布莱德的表现也令人嘉许。他是个沉默寡言、埋头苦干型的人,很孩子气,但一上战场毫不留情,他与阿拉伯军官已相处八个月,是个沉默的战友。
寒冬已过,即使在高山地区也能展开行动了。我们穿越赫萨河谷,到达约旦山谷的边缘,深谷内全是艾伦比喧腾的人马,他们说杰里科仍在土耳其部队手中。于是我们再折返塔菲拉,经过这番勘察后对前途更充满信心。我们已可轻而易举地与英军会师。晴空万里,我们可以立即行动,也可望在一个月内完成任务。
扎伊德漠然地听我作简报。我看到莫特洛格就在扎伊德身旁,于是语带讥讽地恭贺他并问他带了多少金币来,然后才开始畅谈我们可以如何展开攻势。扎伊德打断我的话:“可是,那需要一大笔钱。”我说不需要,我们手边的钱够用了,而且还绰绰有余。扎伊德答说他身无分文,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这才满脸羞愧地说已将我带来的经费花光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他说他各付了一大笔钱给塔菲拉的族长狄阿布、村民、贾齐的豪威塔特族、班尼沙赫族。
经费花光了,我们将只能采取守势。扎伊德刚才提到的那些部落全都聚集在塔菲拉,彼此间有血海深仇,根本无法让他们往赫萨河谷北方推进。当然,如果我们进军,这些族长都会征召各地区的人,而且按月付他们薪饷。但除非他们真的上战场,否则这笔薪饷是有名无实的,对此大家心照不宣。费萨尔在名义上拥有四万大军,然而英国提供他的经费补助只够他支付一万七千人。其余只挂名而未上战场者,没领到薪饷时也经常向他索讨,但讨得并不是很理直气壮。然而,扎伊德说他还是将钱付给他们了。
我愣立当场,因为,这么一来所有计划与期望全都泡汤了,也无法履行我们对艾伦比的承诺。扎伊德则一再表示钱已经花光了。后来我去找因发烧卧病在床的纳西尔,他病恹恹地告诉我,其实这件事是大错特错,扎伊德太年轻又缺乏胆识,无法应付他身旁那些狡诈又懦弱的顾问群。
我整夜没睡,思索着该如何挽回颓势,但只觉一片茫然。到天亮后我也只能派人去告诉扎伊德,如果他不能将钱追讨回来,我就要挂冠求去。他的反应是把自己那一份送还给我。我们正在打包时,乔伊斯与马歇尔来了,他们刚由圭威拉过来,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告诉他们出了什么事,以及我要回去艾伦比营中供他遣用。乔伊斯去找扎伊德商议,但徒劳无功,只得答应会替我向费萨尔解释。
乔伊斯也愿意帮我解除我的职务,并协助遣散我的私人护卫队。所以我当天下午就无官一身轻,带着四个随从,朝距离英军总部最近的贝尔谢巴出发。我们沿着阿拉巴的陡坡边缘而行,初春的景致美不胜收,我心头离情依依,更觉触景伤情。山下的峡谷树林浓密,但身旁的山头上只有五颜六色的秃石所形成的陡峭山壁,有些颜色是岩矿的原色,有些则是因融雪滴落崖边而形成。
当路过位于深谷上方一片巨岩上的小村落布塞拉时,村民坚持要我们下来与他们共餐。我也很乐意,因为如果我们在这里让骆驼吃些大麦,或许可以走上一整夜,明天便可到达贝尔谢巴。然而为了避免耽搁,我还是婉拒进入他们房舍,只在一座公墓内的坟墓旁用餐。坟墓前有许多以水泥固定住的发辫,是前来吊唁者剪下来向死者致意的。用完餐后我们沿着蜿蜒的山径而下,进入达哈尔河谷闷热的谷底,两旁的山壁高耸又紧密,使夜色更形漆黑,仰头不见星光。我们的骆驼刚走完险峻的下坡路,因为紧张而腿软,所以我们略事休息,再沿着一座竹林而行,涉过林下湍急的溪水,竹梢低垂,叶片沿路抚弄着我们的脸庞。行进间发出的回音吓得我们的骆驼越走越快。
我们不久便走出这片竹林,然后走出山谷,在空旷的阿拉巴地区摸索着前进。我们到达平原的中央,发现已经迷路——情况不妙,因为我们是依三年前我画给纽科姆的地图的印象前进。我们浪费了半小时想找出通往山壁的斜坡。
最后总算找到了,随后是一段迷宫似的蜿蜒山路——很怪异的地方,因盐分太重而寸草不生,看似大海突然凝结了,汹涌的波涛凝固成坚实的土地,在微弱的月光下灰蒙蒙的一片。走过这段路后我们往西,直到看见哈斯柏地区高大的树林映着夜空的轮廓,这时我们听到潺潺的溪水声。我们到溪旁让骆驼饮水,它们刚由五千英尺高的塔菲拉高原走下来,马上又得走上三千英尺高的巴勒斯坦。
我们在慕拉河谷前的小丘上,忽然看到一堆营火,刚刚堆成的,都是巨大的圆木,仍熊熊燃着烈焰。附近并没有人迹,显然生火的是一支战斗部队,然而生火的方式又不像游牧民族。由火势看来,他们还在附近,由火堆的大小判断,他们的人数众多,所以我们决定走为上策。事实上,那是英军福特车队的营火,他们在两位著名的马克先生的领军下,正在探勘由西奈到阿卡巴的车道。他们就躲在暗处,用路易斯牌机枪监控着我们。
我们在天亮时走上山径。这时下起毛毛雨,在经历过塔菲拉的狂风暴雨后,这种微风细雨令人神清气爽。稀薄的碎云令人费解地停滞在山头,我们骑过平坦的平原,在中午到达贝尔谢巴,表现不错,下山再上山共走了将近八十英里路。
他们告诉我们,刚刚攻下杰里科。我前往艾伦比的总部,在那边遇见霍加斯,向他坦承我把事情搞砸了:我是来要求艾伦比将我安插到其他单位,执行一些较无关紧要的闲差事的。我一头栽进阿拉伯起义行动,如今因判断错误而搞砸了。问题出在费萨尔的幺弟扎伊德,他也是我真心喜爱的一个小弟。我如今在阿拉伯人面前已抬不起头来,只想退回熟悉安全的环境中供人驱遣,安心地奉命行事,不用负责。
我抱怨道,自从到达阿拉伯半岛后,我便一直在做选择与要求,不曾接受命令,如今我对这种我行我素的行径已烦透了。一年半来我一直在四处奔波,每个月骑骆驼跋涉上千英里路,外加搭乘令人提心吊胆的飞机,或搭马力强大的汽车在荒野间横冲直撞。我在最近五场战役中都曾中弹,我的身体生怕再承受伤痛,总得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再面临枪林弹雨。我一直处于挨饿状态,最近则是饥寒交迫,冻霜与泥垢使我的伤口恶化成痛彻心扉的脓疮。
然而,因我已习惯自欺欺人,所以才得以暂时将身体伤痛这种烦心琐事抛诸脑后。我自欺欺人地想领导别的民族发动全国性起义,每天穿着异族的衣服,以其他民族的语言宣扬起义理念,心头暗自期盼,让阿拉伯人信以为真的那些“承诺”,在必须履行的时刻到来时,真会使他们奋战不懈的努力获致应得的成果。我们自欺欺人地说,或许阿拉伯人可以既没援手又没人教导,以纸糊的工具成功捍卫自己的家园。然而我们借着引诱他们参战来掩饰自己的错误。如今我不再自欺欺人了,赫萨河谷之役造成数百冤魂,全得归咎于我的自大独断。我的意志已荡然无存,我恐惧独处,唯恐环境、权势、欲念都会如强风般刮走我已如行尸走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