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我们神采奕奕地再度上路,不过已有点在变天,灰扑扑的云层笼罩着长满苦艾的山岭。这片年代久远的地层中,已风化的石灰石矿壁浮现在通往山顶的斜坡上,路面坑坑洞洞,走起来更为艰辛。融雪缓缓流过山谷,最后较大块的雪片也开始崩落。我们到达欧德罗的荒芜废墟时正值中午,但看起来像薄暮时分。风时吹时停,缓缓移动的云团与细雨也不断飘过我们身旁。
我往右走,避免经过位于我们和修北克间的贝都因人营地,不过我们的豪威塔特族同伴却带着我们直朝他们的营地走去。我们在七小时内走了六英里路,他们都累坏了。两位亚提巴人不只累坏,简直是豁出去了,他们扬言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到那些部落民族的帐篷中休息一番。我们为此在路边僵持不下。
我个人觉得精神饱满,心情开朗,不希望因为无谓地接受部落民族的招待而延误行程。扎伊德营内正缺薪饷,这是我急着赶路的最好借口。修北克距我们只有十英里,距离入夜还有五小时,所以我决定自行上路。这段路程应该没有安全顾虑,因为在这种鬼天气下,土耳其人与阿拉伯人都懒得出门,一路上只会出现我一个人。我接过索吉与拉梅德携带的四千镑,并对着山谷咒骂他们是懦夫,其实他们并不是。拉梅德几乎喘不过气来,索吉则痛得连骆驼都骑不稳。他们在我抛下他们自行离去时,都又气又恼。
事实上主要是因为我拥有最健壮的骆驼,伍德黑哈虽然又多驮了几袋金币,仍健步如飞。经过平地时我会骑它前行,遇到上坡与下坡我们则并肩同行,有时会滑稽地同时摔一跤,它似乎也玩得不亦乐乎。
日落时雪停了。我们已到达修北克的河边,也可以看到对面山岭间褐色的道路迤逦通向村落。我试着走一条捷径,但地面已结冰使我分不出路面,结果一个不慎踏破冰层(边缘很尖锐,像刀一般),深深陷入泥沼,我真担心要一整夜待在这泥沼里载沉载浮;或者全部陷进去,这种死法或许更干脆。
伍德黑哈还真有灵性,不肯跟着走进这泥沼中,它只是茫茫然地站在破冰层的边缘,望着我的一身泥泞。不过,我手中仍握着套在它头上的络头,所以设法让它靠近些。然后我猛然翻身,伸手一捞,紧紧攫住它蹄旁的簇毛。它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也因而将我拖出泥沼。我们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床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在溪水中洗净全身污臭的烂泥巴,然后越过河谷。
我浑身打着寒战再度骑上骆驼。我们翻过山岭抵达对面的山脚,圆锥形山头的轮廓映着夜空,显得相当巍峨壮观。此地的石灰岩质地坚硬,地面也已结冰,沿路的积雪达一英尺深。我打赤脚踩雪前进,快到城门时,为了使进城时较有气派,我攀住伍德黑哈的肩头跨入鞍座。但一跨上去就后悔了,因为我应该由它颈部侧身跨坐上去,才不会因为坐到驼峰而引起它的惊慌。
我知道阿卜杜勒·马因谢里夫应该仍在修北克城内,所以在微弱的星光中勇敢地骑过寂静的街道,星光在墙角的冰柱、屋顶以及地面的积雪上舞动着。路面积雪很深,骆驼每跨出一步都有点迟疑。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到达这趟夜行的目的地了,而且还带着厚重的毛毯足以御寒。我在十字路口吆喝着向人问好,过了一阵子,从我右手边一间陋室中才传来有人裹在棉被里发出的沙哑的声音,抗议我扰人清梦,我向他打听阿卜杜勒·马因在何处,他告诉我在这座老城廓另一头的总督府。
我走到总督府,再度吆喝。一扇门开启了,一道夹杂着雾气的光线由门内透出来,有些微粒在光束中飞舞,几张黝黑的脸探出门,问我是何许人。我友善地呼唤他们的名字,然后说我是来和他们的主人共享羊肉大餐的。这些奴隶闻言讶异地跑出来,扶我跨下伍德黑哈,并将它牵到他们自己睡的臭厩房中。有个奴隶以火把替我引路,由屋外的石阶走到门口,然后我穿过一大群仆人,走过左弯右拐、屋顶还会漏水的通道,进入一个小房间。阿卜杜勒·马因就躺在地毯上,脸朝下,呼吸着这一层烟雾最淡的空气。
我双腿瘫软,跌坐在阿卜杜勒·马因身旁,开心地模仿他的姿势,以免吸进炭盆飘出的令人窒息的浓烟。他替我找出一条可裹住身体的围腰巾,于是我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挂在火炉边烘干。炭火燃烧成热煤后,烟雾也不那么刺眼呛鼻了,这时阿卜杜勒·马因双手一拍,吩咐仆役立刻准备晚餐,并招待又热又浓的“福赞”(哈里斯地区称呼茶的俚语,是以阿卜杜勒·马因的表兄弟,也就是这座城的总督命名的),热茶源源不断,直到奴仆端出以葡萄干加奶油烹煮的羊肉。
阿卜杜勒·马因边赞美那盘大餐边向我解释,隔天他们就要饿肚子了,不然便得四处去抢掠,因为他有两百名手下,如今既没钱也没粮食,他派去向费萨尔求援的信差又被风雪困住了。这时我也双手一拍,要求他的仆役将我的鞍袋扛过来,当场支借他五百镑,待他的经费拨下来后再归还。用这笔钱来付这一餐算是大手笔了,然后我们笑谈着我在寒冬中驮着逾一百磅重的金币只身上路的古怪行径。我告诉他扎伊德也和他一样阮囊羞涩,需钱孔急。然后我提起索吉、拉梅德,还有那些阿拉伯人仍未赶过来。阿卜杜勒·马因闻言眉头一蹙,并扬起手中的马鞭作势挥打。我替他们辩解,说英国几乎整年到头都是这种湿冷的天气。“上天垂怜!”阿卜杜勒·马因说。
一小时后他告退了一阵子,因为他刚讨了个修北克娇妻。我们聊起他的婚姻,他说主要是想传宗接代,我深不以为然,并引述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故事。
他们听我说起酒神至六十岁仍未婚极感震惊,他们都认为生殖与排泄一样是身体的自然机能,他们要传宗接代以光宗耀祖。我问他们在情欲最亢奋时,如何能想到子女。然后我请他们想象,婴儿像虫一般由母亲体内爬出来,那血淋淋又瞎眼的东西,正是他们自己!他觉得这是最有趣的笑话,聊完后我们蒙在厚毯子中暖和地入睡。跳蚤见猎心喜,闻香麇集,但我依循阿拉伯人对付虱蚤孳生的床铺之妙招,袒裼裸裎而睡,减少了它们的威胁。身上的酸痛瘀伤则因我已太过疲惫而浑然不觉。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头痛欲裂,但仍坚持继续上路。他们找了两个人陪我同行,众人都说我们无法在入夜前抵达塔菲拉。然而,我认为路况不会比昨天恶劣,所以我们战战兢兢地走过湿滑的路面,到达一座平原,这座平原沿路还有许多罗马时代著名的帝王题字的里程碑。
两个陪我同行的胆小鬼走到这座平原后便打退堂鼓了。我继续上路,与前一天一样时而骑骆驼时而徒步,不过这时除了那些古道外,其余的道路都已滑溜难行。当年罗马帝国曾将土耳其人赶入沙漠中,抚今追昔,弥足珍贵。我在这些古道上可以骑骆驼,但遇到路基历经十四个世纪的洪水冲蚀而坍毁之处,仍需下来涉水而行。雨仍下个不停,我淋得浑身湿透,随后又刮起刺骨的寒风,使我全身裹着一层白霜,像剧院中的骑士——或像结了层厚冰的结婚蛋糕。
骆驼与我走了三个小时才穿越这座平原,相当顺利,但我们的麻烦仍未结束。就如我的向导所说的,积雪已完全覆盖住蜿蜒通往山顶的整条道路,我在前两个弯道处,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确定方向。伍德黑哈一路踩过那及膝的积雪,觉得有点不耐烦了,开始走得无精打采。然而,它还是爬上一座斜坡,不过在弯道的边缘处不小心踩了个空。我们一起跌落约十八英尺高的山脚下,摔在一码深的雪堆中。它坠落后又站了起来,呜咽着静立不动,浑身打颤。
如果是公骆驼出现这种却步不前的情况,必定会在几天后死在原地,这时我担心母骆驼也会有此倾向,于是趋前想将它拉出来,但无济于事。我开始拍打它的臀部,打了好久,它仍无动于衷。于是我跨骑上去,它却坐了下来。我跳下来,吃力地拉它站起来,猜想着会不会是因为积雪太厚了。所以我替它铲出一条有模有样的小路,宽约一英尺,深三英尺,长约十八步,是我手脚并用挖出来的。积雪的表层已冻硬了,所以我必须先费尽千辛万苦将表层压碎,然后将里层的雪掏出来。表层的碎冰极端尖锐,我的手腕与足踝都被刮破了,血流如注,在路旁洒成一道粉红色的结晶,看起来酷似颜色非常淡的西瓜肉。
然后我再走回伍德黑哈身旁,耐心地站了许久再跨上鞍座。它轻松地迈开步伐前进了。我们开始迈开步伐跑过这条小路,再回到原来的路上。这时我们又如履薄冰了,我下来以棍子探索路面,若遇积雪太深就替它挖出一条新路。我们走了三小时到达山顶,发现西麓风势极强,于是舍弃原有道路,沿着崎岖不平的山头前行,俯瞰着达纳村中星罗棋布的房舍,以及数千英尺下阳光普照、草木扶疏的阿拉巴。
我们越过山头后走了一段坎坷的路段,这时伍德黑哈又赖着不走了。这次它似乎是真的执意不走,因为即将入夜了。我忽然体会到自己的孤立无援,如果我们在入夜后仍被困在这山顶上,像伍德黑哈这种出身尊贵的骆驼可能会就此丧命。那些沉甸甸的金币也可能就此不保。将六千镑金币摆在路边,上头放个图章表示归我所有,任它们在此留置一晚,即使是在阿拉伯,我也不确定到底保不保险。所以我沿刚才走过的道路将它往后拖了一百码,然后跨骑上去,越过山头。它有反应了。我们快速穿越俯瞰雷希狄雅的塞努西村落的北边棱线。
山的这一面可以遮风,而且整个下午都有日照,雪已融化了。在融雪下方则是潮湿泥泞的地面,伍德黑哈飞快地跑过这片路面时滑了一跤,趴倒在地,四脚交缠。它就这么尾部着地,带着鞍座上的我,一路往下滑了一百英尺。它的尾部或许磨伤了(雪下有石头),因为滑到平地后,它踉跄着站起来,咕哝着,像蝎子般甩动尾巴。然后它开始以十英里时速沿这条湿滑的坡道朝雷希狄雅飞奔而下,疯狂地时而滑时而冲。我坐在鞍上生恐会摔得粉身碎骨,紧抓着鞍角不敢松手。
扎伊德手下的一群阿拉伯人原本要到费萨尔营地,却被风雪困在此地,听到伍德黑哈飞奔下山的蹄声,纷纷跑出来探看究竟,也对它这么惊天动地的进村方式乐得大声叫好。我向他们打听情势,他们说一切顺利。然后我再骑上伍德黑哈,走完最后八英里路进入塔菲拉。我交给扎伊德他的信件与若干经费,然后安然入睡……又是一个没有跳蚤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