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胜利觉得羞愧——与其说是胜利,不如说是艾伦比向当地的主要精神致敬——我们驱车回到位于许亚的总部。助理们忙进忙出,替我们张罗了一顿午餐,菜色丰富,精致可口。原本祥和的气氛被法国的政治代表皮科先生破坏无遗。艾伦比允许他与克莱顿一起进入耶路撒冷,他以悦耳的声音致词时说道:“明天,亲爱的将军,我会采取必要的步骤,在这座城市建立文人政府。”
那是有史以来最勇敢的一席话。随后现场一阵沉寂,有如天国开启了第七封印。我们面面相觑,转头望向艾伦比,沙拉、鸡肉美乃滋、鹅肝三明治全都留在口中,忘了咀嚼,连他也一脸错愕。我们担心我们的偶像会示弱。只见他脸涨得通红,咽了下口水,下巴抬得老高(我们就喜欢他这种调调),脸色凝重地说:“在战区,唯一的当局就是总司令——就是我本人。”“可是,格雷爵士,爱德华·格雷爵士……”皮科先生结结巴巴地说。艾伦比打断他的话:“爱德华·格雷爵士所提的文人政府,在我认为军事情势允许时便可以成立。”我们再度驱车,在难得露脸的阳光下,沿着向我们致敬的层山群峦,进入营地。
随后艾伦比与道内告诉我,英军在险峻的山区遇到顽强的抵抗,双方炮火猛烈,战况胶着,他们与土耳其的战线由拉姆拉直拉至耶路撒冷,所以要求我们往北推进到死海,如果可能,就守住死海南端,打破胶着的僵局。幸好我早已和费萨尔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也早已准备朝塔菲拉大举进军,这是必要的第一步。
我趁机向艾伦比打听他接下来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他表示暂时会按兵不动,到二月中旬过后再进军杰里科。敌军已用驳船运送许多粮食到死海,他要我留意这条补给线,如果顺利攻下塔菲拉,就将它当成下一个目标。
我希望能使这计划更完善,于是回答,要是能使土耳其一再受挫,我们或许可以与他在死海北端会师。如果他可以每天运送五十吨的补给品、军火到杰里科给费萨尔,我们便可以放弃阿卡巴,将总部移师至约旦山谷。阿拉伯正规军如今有三千余人,足以防卫约旦河东岸的安全。
艾伦比与道内对这个提议都欣然同意。只要一月底通到耶路撒冷的铁路可畅通,他们便可以保证能提供补给与军火的支援,我们也可以在铁路畅通后两个月移防。
这次商谈使我们对行动方向有了更明确的认识。阿拉伯部队要尽快到达死海,在二月中旬前迫使敌军无法再经死海运送粮食至杰里科,然后在三月底前转移基地至约旦。由于第一项行动要一个月后才能展开,而且所有准备行动皆已就绪,我可以放个假。所以我前往开罗,在那边待了一个星期,实验绝缘电线与炸药。
一个星期后,我觉得还是回阿卡巴比较自在,于是在圣诞节当天回去,正好遇上“亨伯号”舰长斯纳格以驻阿卡巴最资深军官的身份,招待英国同胞圣诞晚餐。他将后甲板围起来,摆上餐桌,足以容纳主人与二十余名宾客。斯纳格舰长是陆军的教父,热忱好客,不仅提供舰上的军医协助我们,还让我们借用舰上的工作室,而且乐此不疲。
在起义初期,负责协助我们的是“哈丁吉号”。有一次冬天在延布,费萨尔冒雨由山区骑进城,又冷又湿又累。林柏里舰长派了艘汽艇靠岸,邀请费萨尔上船,提供他一间温暖的舱房、丰盛的一餐,并让他痛快地洗了个澡。后来费萨尔坐在安乐椅上,抽着他常抽的烟,如梦似幻地告诉我,他终于知道天堂的设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乔伊斯告诉我一切顺利。在茂路德获胜后,情况已经好转。土耳其部队原本已集结在阿巴里森,而我们不断突袭马安南方的铁路,使他们防不胜防。阿卜杜拉与阿里也在麦地那附近突袭铁路。土耳其为了防卫铁路,只得由阿巴里森抽调人马去增援势单力薄的区域。
茂路德大胆地将我们的哨站设在高原上,并开始掠夺由马安前来的补给队。由于高原地区气候严寒,再加上雨雪不断,使他的行动窒碍难行,若干衣不蔽体的手下还真的活活给冻死了。不过土耳其在人员与运输方面也元气大伤,因为他们原已体弱多病的骆驼在风雪与泥泞地中奔波,损失惨重,因而在补给上严重受阻,不得不将阿巴里森的驻军大举撤走。
最后土耳其终于无力防卫这宽广的据点,在一月初,茂路德一番强攻猛打,更迫使他们节节败退至姆雷加。贝都因人一发现土耳其军队正在撤退,便拦截落在最后头的部队加以歼灭。土耳其只得再度败逃至乌黑达,距离马安只六英里之遥,而在我们持续的进逼之下,此地旋即弃守,他们逃窜至马安三英里外的据点塞姆纳。所以到一月七日,茂路德已经将马安团团围住。
情势一片大好,让我们得以享有十天的悠闲。由于乔伊斯与我很少有机会偷闲散心,所以我们决定借机驱车沿一片土质平原前往慕达瓦拉,兜风庆祝。
机动车辆如今已在圭威拉成立一个固定营地。吉尔曼与道塞特率领他们手下与五十名埃及士兵,花了数个月在伊腾河谷大兴土木,在峡谷间辟建一条可供机动车行驶的道路。这项浩大的工程如今已可通达圭威拉,所以我们开着劳斯莱斯汽车,车上塞满备用轮胎、汽油,以及四天的粮食,展开探勘之旅。
这片土质平原相当干硬,走起来极为顺畅。我们在这片广袤的开阔地高速奔驰,绕过柽柳树林,在砂岩峭壁间呼啸而过,轮胎只在路面上留下不起眼的白色胎痕。驾驶兵闷了九个月,如今总算可以首度快意驰骋,因而开始疯狂地追求极速的快感。他们的时速高达六十五英里。这些车辆几个月来一直在沙漠中饱受折腾,驾驶兵既没时间也没工具修理,能跑出这种速度算是值得欣慰的了。
我们的工兵在第一片平原与第二片平原间的沙质狭路上,用灌木的树干铺了一条木头路。这条路铺设完成后,车辆驶过这些木头时总会加快速度,以免被卡住,所以看起来险象环生。然而,我们知道劳斯莱斯是不可能抛锚的,因此就苦了托马斯、罗尔斯、桑德森几位驾驶兵,他们在这种起伏不平的圆木道路上颠簸而行,总会震得抓不住方向盘,所以驶过这条路后,气喘如牛,手心也磨破了皮。
我们停下来用午餐并稍事休息,然后再度奔驰上路,其间曾看到一只瞪羚,还不自量力地驱车追了一阵子。
到达第二片平原的终点加阿后,我们在一条颠簸难行的路面走了约一英里路,到达第三片平原阿布沙瓦纳,我们在这片土质与打火石质的坚硬平原上做最后十五英里的冲刺。之后,停车过夜,痛快地饱餐了一顿牛肉罐头、茶和饼干,围着炙热的营火用英语谈笑风生。聊过瘾了,我们便以软沙为床,裹上两层毛毯席地而卧。对我而言这有如在度假,附近没有阿拉伯人,不用劳心费神。
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上路,几乎到达慕达瓦拉,也发现通往分水岭的路面极佳,所以这次探勘算是成果丰硕。我们立刻折返,打算率领装甲车,在拥有塔布兹牌载重车的炮兵部队的协助下发动攻势。
这支炮兵队原本在埃及闲置着,克莱顿将军发现后调他们来支援我们,他们的六辆塔布兹车是专门为载重而设计的,上面载着两挺十磅炮,由英国炮手操控。让这么优秀的人操作这么破旧的武器,真是大材小用。不过他们似乎不以为忤,仍然斗志高昂。他们的指挥官布罗迪是个沉默寡言的苏格兰人,做事谨慎,不畏艰难,军纪森严。他们无论担任何种艰巨的任务,都会以无比的毅力完成使命。在每趟任务与每次危机中,他们都严守岗位,吃苦耐劳,无怨无悔。
第二天,八部车浩浩荡荡地由圭威拉出发,在日落前到达我们以前在慕达瓦拉后方扎营的营地,这让我们省了不少事,我们在此扎营,打算明晨再出发找出可通往铁路的道路。隔天一早,我们便开着劳斯莱斯四处探勘,到入夜时已到达距离泰尔夏姆车站最近的一座山头后方,这是慕达瓦拉车站往北的第二座车站。
我们曾约略谈起要埋地雷炸火车,但此地太过开阔,而且敌军的碉堡林立,我们决定改挑藏身地点对面的一个小据点动手。所以在元旦的上午,一个天气与英国的夏天一样凉爽的日子,我们愉快地吃过早餐后,随即驱车越过多石的平原,到达一座可以俯瞰土耳其阵地的小丘下。乔伊斯与我下车,爬上山顶观察。
乔伊斯负责指挥,我首度以旁观者的身份参战,这种新奇的经验挺有意思。派装甲车上战场似乎蛮奢侈的,因为我们的士兵置身于钢甲内,不会受伤,所以我们把这次战斗当成演习,我们也像正规军最出色的将军般,坐在山头开会,用望远镜专注地观察战情。
驾着塔布兹车的炮兵率先出动,英勇地开到我们藏身的山下,三部装甲车则由土耳其碉堡的侧翼像大狗般逼进。土耳其士兵纷纷探头观望,对这种新奇的装备充满好奇,也毫无戒心,直到装甲车调转车上的机枪开始朝他们扫射,才知道大事不妙,匆匆躲入掩体,胡乱地朝装甲车还击,有如蚊子叮牛角。过了一阵子他们发现布罗迪的炮兵队也已逼近,于是开始朝他们射击。
他们显然无意投降,我们一时也无法逼他们投降,所以我们见好就收,对能在铁路旁耀武扬威已经相当满意,也证明这条路可供机动车辆高速推进。然而,我们的手下意犹未尽,为了让他们过过瘾,我们带他们往南走,直到与泰尔夏姆遥遥相对。布罗迪挑了个距车站两千码的地点当大炮阵地,开始朝敌军猛轰。
土耳其部队被炸得咬牙切齿,纷纷进入碉堡应战,我们的装甲车则优哉地朝车站的门窗扫射。如果我们想攻下这座车站,将有如探囊取物,然而我们还是下令撤兵,回到藏身的山后。此番出马只是一心希望能使用机动车辆到达铁路,真的到了之后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对于该采取何种战术根本毫无头绪。然而我们仍获益良多。
如今我们已可确定,由圭威拉可以在一天内朝铁路发动攻势,意即要截断他们的交通有如反掌折枝。即使集结驻防在阿拉伯的土耳其全部的兵力,也无法在空旷地带对抗一部装甲车。所以他们在麦地那原就岌岌可危,如今更是朝不保夕了。德国参谋已看出这种危机,所以在法尔肯海因将军前往马安视察后,便一再敦促土耳其弃守马安以南的各个据点。然而土耳其冥顽不灵,将麦地那这座圣城视为他们统治阿拉伯的象征,一味将军事观点置之脑后,仍坚持要死守。
英军在麦地那麇集重兵,势言要夺下此城,而且不惜耗费巨资与无数炸药,供阿里与阿卜杜拉由延布基地朝麦地那展开攻势。我提议反其道而行时,他们将我的观点视为似是而非之论。所以,为了替我们在北方按兵不动找个借口,我们便得装作力不从心,让他们认为阿拉伯人无力截断马安附近的铁路,并使之瘫痪。这种想法可以让他们满意,因为英军一向认定阿拉伯人的战斗力不值得一提,也觉得阿拉伯部队无力截断铁路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们顺水推舟,故作无能,那是最迫不得已的下策,但也是最便捷的。英军的参谋由于自恃熟谙兵法,非我这门外汉所能望其项背,所以不愿接受我所提出依阿拉伯非正规部队的特色而采用的战法。而我也实在懒得多费唇舌去对他们谆谆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