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的斡旋已有进展。卡西姆不再公然挑衅,但仍绷着张臭脸,不肯公开和解。各个较小派系大约有一百位族人已经敢于背离他,答应与我们同行。我们与查阿尔讨论后,决定就以这支兵力碰碰运气。再拖延下去,吸收来的新兵或许又会打退堂鼓,而且以目前各部落间的气氛看来,再吸收新兵的机会很渺茫。
这支队伍很小,只有原来预期的三分之一。我们兵力不足,只好黯然修改计划。我们也缺乏一个望重四方的领袖。查阿尔与往常一样,仍是个很有才干的族长,有远见、精力充沛、做事踏实。他很有胆识,可是与奥达太过亲近,因而使人对他有戒心,再加上说话刻薄而且口无遮拦,让人信不过,连他提的忠告大家都不愿接受。
第二天费萨尔派来驮行李的骆驼队到达,由十个自由人照料二十峰骆驼,另有四名费萨尔的贴身仆人监督他们。这些人是整个部队中最受费萨尔信赖的随从,很懂得如何侍候费萨尔。他们乐于舍身救主,若他遇难也愿与之共存亡。我们让两名教官各有两人陪伴,以确保如果我出事了,他们仍可安然返回营地。已缩水的突击计划所需的行李都已打包妥当,一切就绪,准备一早启程。
九月十六日黎明,我们由瓦地伦出发。已经失明的艾德谢里夫仍坚持同行,他说虽然无法开枪,至少还骑得动,如果真主眷顾我们,让我们成功,他就趁机向费萨尔告假还乡,如此解甲归田至少不会太过遗憾。查阿尔率领他的二十五名诺瓦瑟拉族人,他们是奥达旗下的一个支系,自称是我的手下,他们的骆驼是全沙漠最负盛名的。我耐得住长途跋步,使他们乐于与我为伍。
莫特洛格·阿瓦也骑着阿拉伯半岛北部最优良的骆驼吉达,加入我们的行列。队伍内的伙伴看吉达的眼神不尽相同,有人自豪,有人艳羡,全视自己与莫特洛格的关系而定。我的加扎拉高大威武,跑起来更快,但年事已高,经不起高速奔驰。然而,它却是队上——事实上应该说是这片沙漠中——唯一能与吉达相提并论的名种,它玉树临风般的堂皇外貌,令我与有荣焉。
其余的队员三三两两聚成一小群,像散落的项链。祖威达族、达劳夏族、托加特加族、扎雷班尼族等,各成一群。动身半小时后,有几个满脸羞惭的杜曼尼叶族人由侧边山谷中骑出来,他们无法忍受眼睁睁看别人去突袭,自己却只能与妇女胡闹。
每一群人都各走各的,互不交谈,我整天忙着在满脸不悦的族长间来回穿梭,设法使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以求在展开行动时得以团结一致。然而,他们之间唯一的共识就是行进间不接受查阿尔的命令——尽管他被公认为智勇双全,同时也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就我而言,他是放眼望去唯一能信任的人。至于其他人,我觉得他们说的话、他们的承诺,或许连他们的步枪能否信得过都仍在未定之天。
可怜的艾德谢里夫虽然是游牧民族的领袖,却已派不上用场,我虽然百般不愿,仍必须扛起指挥的重责大任。部落民族突袭的特殊技艺,以及休息用餐、让骆驼吃草、决定走哪条路、薪饷、纷争、瓜分战利品、世仇、行进次序,这些在牛津现代史学院的课堂上都没教。我忙着摸索出头绪来处理这些琐事,无暇欣赏沿路景观,也未能多花心思研究该如何攻击慕达瓦拉,以及如何充分利用炸药达到奇袭的效果。
日正当中时,我们在一处肥沃的土地上午休,春雨下在沙质斜坡上,长出银白色的茂盛草丛,最合骆驼的口味。气候温和,像英国的八月天般怡人,我们惬意地四处溜达徜徉,出发前几天的纷纷扰扰,以及暂时化解但仍有隐忧的紧张气氛,在此地总算雨过天晴。在这种环境下,人心转瞬即变。
午后稍晚我们再度上路,沿一道两旁都是砂岩壁的峡谷盘旋下山,于日落前到达另一片平地,黄色的泥土一如要到达瓦地伦的美景前的那一段路。我们在平地边缘扎营。我的穿针引线已有成果:扎营时只分成三区,各区用柽柳树的枯枝升起一堆熊熊烈火。我的手下在一区,另一区是查阿尔的人马,第三区是其余的豪威塔特族人。夜深后,等到各族长饱餐完一顿瞪羚肉与热面包,总算能将他们全请到我这个中立派的火堆旁,平心静气地讨论第二天的行程。
我们必须在日落时在慕达瓦拉的水井处饮水,此处距火车站这一侧两三英里远,位于一座有掩蔽的山谷中。然后,一入夜就可以到车站附近勘察,看看以我们目前薄弱的兵力能否发动攻势。我强烈支持进攻(与众人唱反调),因为那是铁路沿线最关键的一个据点。那些阿拉伯人无法看出这一点,因为他们不了解土耳其人因战线长而必然极为依赖补给线。不过,我们还是谈得一团和气,最后也信心满满地各自回营就寝。
第二天早上,我们先留在原地用过早餐,因为前面只有六小时路程。饭后继续穿越那片黄土平地,到达一座坚硬碎石灰石的平原,上面覆着褐色、被风雨磨钝的打火石。接下来是一些小丘陵,偶尔在较陡的坡道上有些软沙地层,是旋风吹过此处后掉落下来聚积而成的。我们由这些坡道爬上一座山头,然后越过山的另一侧进入类似的山谷中,眼前豁然开朗,由阴暗的碎石堆中跨入阳光普照的辽阔平原。一座小沙丘从平原中绵延开来。
我们在入口处午休,在午后准时到达水井。那是一座露天水池,几平方码大,位于一座遍布板状巨石与打火石和沙的空谷中。污浊的水质令人失去胃口。池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绿色泥巴,有些油腻腻、像小岛似的粉红色大气囊浮在池面。阿拉伯人解释,土耳其人将死骆驼丢入池中,使水质腐臭,不过时日已久,所造成的影响已经变淡。如果我能认同他们这种标准,或许就能觉得影响已经淡得微不足道了。
然而,除非能攻下慕达瓦拉,否则也只有这池水可用,所以我们拿水袋开始装水。一个豪威塔特族人在帮忙取水时,不慎由池边滑落水中,沉入池面油腻腻的厚泥下好一阵子,然后浮出水面,激烈地喘着大气,在众人的笑闹声中手忙脚乱地爬上岸来。他身后的池面留下一个黑洞,一股腐肉的恶臭像一根扎实的柱子般冒出来,盘绕在我们及整个山谷间,令人作呕。
薄暮时分,查阿尔和我,连同两名教官和其他人,悄悄前进。半小时后,我们登上最后一座山头,到达一处土耳其人的战壕及石头堆成的哨站,里面空无一人。前面山下便是车站,守军举炊的火光照得门窗一片通明。从这里看去距离似乎很近,不过斯托克斯的机枪射程只有三百码,所以我们继续前进,敌人的嘈杂声依稀可辨,我们提心吊胆,唯恐引起狗吠而暴露行迹。斯托克斯教官左顾右盼,想找个架设机枪的据点,始终找不到合意的。
这时查阿尔和我爬过最后一段平地,直到可以数出没光线的帐篷有几座,交谈声也清晰可辨。有一个人走出门,朝我们的方向走来,然后迟疑了一下。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烟,火光照亮他的脸,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长相:一个年轻、脸部深陷、满脸病容的军官。他蹲下来抽了一会儿烟,再走回同胞处,他走过时他们静了下来。
我们折回山上,低声讨论。这座车站很长,以石头砌成,坚固得恐怕连我们带的那些炮弹都打不破。守军似乎有两百人。我们只有一百一十六支步枪,而且人员相处得不是很融洽。唯一能凭借的优势就是出其不意。
所以,最后我投票赞成离开,不去惊动他们,以待日后再战,而这应该也为期不远。不过,事实上,接踵而来的意外使慕达瓦拉逃过一劫,直到一九一八年八月,在它苟延残喘许久后,巴克斯顿的骆驼部队才出兵将之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