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仍在气头上的卡西姆以及他的手下就站在一旁,犹豫着要加入还是反对我们。正举棋不定时,查阿尔到了。卡西姆的阴沉对上查阿尔钢铁般的冷酷,两人不久便怒目相向。我们在他们打起来前出面打圆场,不过两人已撕破脸,前一晚勉强做成的安排也被推翻。其他派系看不惯卡西姆的穷凶极恶,三三两两地默默加入我们,充当志愿军,不过要求我在出发前让费萨尔知道他们的忠心。
他们的疑虑使我决定立刻与费萨尔联络,一来可以设法消弭这场纷争,二来也要找些骆驼来驮运炸药。雇用杜曼尼叶族的骆驼并不是办法,可是此地又没有其他骆驼可用。最好是我亲自前往,因为卡西姆或许会在半路拦截信差,可是他不敢阻拦我。我将两个教官托付给查阿尔代为照顾,他发誓愿为他们的性命负责。于是我和艾哈迈德骑着没任何行李的骆驼上路,打算赶往阿卡巴后立刻折返。
我们只认得伊腾河谷那条较长的路。有一条捷径,但没有人指点迷津,不知该怎么走。我们在山谷中摸索多时却不得其门而入,正在绝望之际,路旁一个男孩突然开口,指示我们走右边的山谷。我们依他的指示行进,一个小时后上了一道分水岭,发现有许多山谷往西迤逦散开。这些山岭一定是通往伊腾河谷,因为附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让山区的水排入海中的流域了。于是我们匆匆走入这些山谷,并不时地冒险抄小路越过右边的丘陵,进入一些支脉中,以缩短行程。
一开始行经的是干净的沙岩区,岩石外貌相当悦目。一进入山脊,矗立在我们面前的便是与海岸同样质地的花岗石,再骑了一段平缓的坡路,即由南伊腾河谷进入主河谷中,就在阿卡巴水井上方。这段行程我们只花了六个小时。
到达阿卡巴后,我们立刻前往费萨尔的住处。我的突然折返使他吃了一惊,在我解释后他才了解瓦地伦发生了这种纷争。我们吃过饭后即刻采取必要措施。驮运行李的骆驼必须在两天内出发,费萨尔会派足够的人员负责照料炸药,并由他的贴身仆役同行负责监督。他还派遣目前最依赖的亲信阿卜杜拉·菲尔谢里夫前去充当仲裁。与我一同前往铁路的人员的家属经过我验证后,就可直接由他的仓库支领配给。
阿卜杜拉和我在天亮前出发,经过一段怡人的旅途,于下午抵达瓦地伦。得悉一切安好,暂时放松了紧绷的心情。阿卜杜拉谢里夫立刻着手工作。他将阿拉伯人集合,包括桀骜不驯的卡西姆,然后借着一个阿拉伯领袖与生俱来的说服力与丰富的人生阅历,开始安抚他们。
我们离去的这段空当,路易斯为了打发时间,到绝壁附近探视,结果发现那些泉水很适合洗澡,所以,我为了涤净跋涉后的尘垢与压力,便由峡谷沿着残破的山壁缝隙往上爬,进入绝壁的壁面。以前曾有水由这些缝隙间喷出,流下岩棚,再进入山谷河床内的纳巴泰人井楼中。这段山路并不难走,一个疲困的人走来,需时大约十五分钟。到了山顶,阿拉伯口中的雪拉拉瀑布就近在几码前。
淙淙的水声由我左方绝壁突出的岩块边传来,鲜红色的岩面上爬满绿油油的蔓藤植物。通道就绕着岩块下方的岩棚前进。头顶上突出的岩块上刻着纳巴泰人的文字,还有些图案与标记。路旁壁上则是些阿拉伯语的涂鸦,包括部落标志,有些是已受人遗忘的迁徙所留下的见证。不过我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由头顶上突出岩块的下方阴影中一道缝隙传来的潺潺水声。
一道银白色细流由岩隙间流入阳光下。我前去探视这道泉水,它比我的手腕还细,由岩壁裂隙稳定地淌出,以清脆悦耳的声音注入一座水花四溅的浅池中。岩壁与突出的岩块上都沾满水汽。茂盛的蕨类与葱翠的青草,使这片不过五英尺平方的土地成为世外桃源。
我在这片洁净又芳馥的岩棚上卸下全身脏垢衣物,进入那座天然小澡盆中,总算可以让劳累困顿的肌肤品味徐徐清风与潋滟流水。池水清爽怡人。我静静地躺着,让澄澈的暗红色池水流过身躯,洗净满身尘埃。正自得其乐时,突然看到一个蓄着灰胡子、衣衫褴褛、脸上线条分明、饱经风霜的人,缓缓沿着通道走过来,在泉水的对面停下脚步。他叹了口气,俯身看着我为驱虱蚤而铺在阳光下曝晒的衣物。
他听到我弄出的声响,也倾身向前,以长满眼屎的双眼瞪着这个满身苍白的东西在光幕下的池中戏水。他盯了好久,似乎满意了,闭上眼睛呢喃着:“爱来自真主;属于真主;归于真主。”
他的低声呢喃不知何故清晰地传入水池中。我听了为之一愣。我一直相信闪族人无法使用爱来当作他们与真主之间的连结,事实上,无法想象这种关系,除非是像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那种知性的爱,而他的爱那般理性又无情欲,那般形而上,使他不求——或者说不允许——有回报。我认为基督教是这个尘世间第一个宣扬爱的信仰,沙漠与闪族人(由摩西以迄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芝诺)则禁绝了爱。而且基督教也是个掺杂其他信仰教义的混合体,只不过它的起源不见得是闪族。
基督教发源于加利利,使它免于成为只是闪族无数天启教中的一种。加利利是叙利亚的非闪族区,对一个虔诚的犹太人而言,与这个地方接触几乎等于自甘堕落。它与耶路撒冷的疏离关系,就如白教堂与伦敦一般。耶稣基督鉴于此地的思想自由,选择在此宣扬他的福音,不是在叙利亚村落的土屋中,而是在市集、华厦、洛可可式澡堂间洁亮的街道中,这些通都大邑都是强烈但非本土而且又腐败的希腊文明之产物。
这片外国殖民地上的居民不是希腊人——至少大多数人不是——而是各类的黎凡特人,模仿希腊文化。它们出产的不是希腊本土那种正确但陈腐的希腊主义,而是热带理念的蔓生,希腊艺术与希腊理想有节奏地均衡发展成新的形貌,再加上东方激情色彩而显得俗丽。
激进的诗人在激动中语无伦次地吟朗出他们的诗句,反映出此时此地纸醉金迷与理想幻灭的宿命论,沉迷酒色中。从他们的质朴中,清心寡欲的闪族信仰或许抓到人性与真爱的特质,使基督的福音有所区别,使其适于横扫欧洲人心,其模式是犹太教与伊斯兰教都无法达成的。
然后基督教又有幸后继有人,它在各时代与各国间流传后,已脱胎换骨,所经历的重大改变远非一成不变的犹太教所能比拟,由亚历山大式佶屈聱牙的抽象理论变成拉丁的散文,以适应欧洲大陆,最后也是最可怕的历程,是传入了日耳曼的条顿族,正式结合当地思想,以适应这个冷漠又爱争论的北方民族。长老教会的教义与希腊正教的信仰之差异南辕北辙,所以在战前我们可以派传教士去说服那些立场较不坚定的东方基督徒,接受我们所宣扬的一个合逻辑的神。
伊斯兰教在各大陆间也不可避免地有所改变。它避免抽象的形而上学,除了伊朗狂热分子那种内省的神秘主义;但在非洲却蒙上拜物教的色彩(简单地说,就是敬拜这块黑暗大陆上的各种飞禽走兽);而在印度,它必须屈服于信徒那种正当又照字面解释的特性。然而,在阿拉伯半岛,伊斯兰教仍保留闪族的特色,或者说是闪族的特色经过伊斯兰教洗礼后仍能流传下来(就如城市居民不断面临各种信仰的洗礼),表达了广袤空间的一神论,穿越无限的泛神论,以及每天接触、遍及家家户户的神。
与这种一成不变——或是说我以为的一成不变——的思想对照之下,那个瓦地伦老人隐隐预言他的信仰,似乎以一个句子推翻了我对阿拉伯人天性的理论。我担心身份曝光,因此匆匆结束这场沐浴,上前取回衣服。他以手遮住眼睛,重重哼了一声。我温和地请他站起来,让我着装,然后邀他和我走过这条骆驼经年累月踩出来的奇特通道。他在我们的咖啡壶旁坐下,穆罕默德已升起火,我则设法让他谈些教义。
晚餐备妥,我们邀他共餐,所以他那咕哝不清、语无伦次的话中断了几分钟。夜深后,他痛苦地站起来,带着他的信仰——如果有的话——蹒跚走入夜色中。豪威塔特族人告诉我,他这辈子一直都在各部落间游荡,呢喃些奇怪的话,分不清昼夜,也不费神去觅食、工作或找栖身地。他接受他们的施舍,把自己的一生看作是到世间受难一遭,不过他从不搭腔,或大声说话,除非独自在户外,或单独置身于羊群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