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人路易斯在蓄势待发的一刻,表示他和斯托克斯愿意加入突击队。一个新鲜、迷人的构想。有他们随行,我们的技术支援已无后顾之忧。他们参与的意愿极为强烈,而且这阵子以来的表现也值得我们设法回报。我们提出警告,这种经历可能不大好玩,到时候没有规则可循,而且将是不眠不休地在内陆行军、用餐、战斗。如果他们同行,将无法享有英军惯有的舒适与特权,必须与阿拉伯人福祸共享(战利品除外!),并忍受没有粮食及纪律为伴之苦。如果我出事了,他们不会说阿拉伯语,情况堪虞。
路易斯回答,他就是想体验这种奇特的人生。斯托克斯则说如果我们做得到,他也可以。所以我借了两只最出色的骆驼给他们(鞍袋内塞满牛肉罐头与饼干),在九月十七日一同启程前往伊腾河谷,与由圭威拉调来的奥达手下的豪威塔特族人马会合。
为了让两名教官逐渐适应,我设法让情况比早先警告的轻松些。第一天走得很悠哉,自行决定行程。他们没骑过骆驼,而且伊腾河谷光秃秃的花岗岩山壁炙热逼人,很可能会使他们在还没正式开始出征前便已中暑。九月是不利于出征的月份。几天前在阿卡巴海滩旁棕榈树园的浓荫中,我测量过气温,高达一百二十华氏度(约四十九摄氏度)。所以我们正午时在一座山崖下休息,到傍晚再走十英里路便扎营夜宿。
我们以罐装的热茶以及米饭和肉饱餐一顿。我窃笑着观察周遭环境对两人所造成的冲击。他们的反应一如预期。
澳洲佬一开始似乎安之若素,以很坦然的姿态与阿拉伯人寒暄对应。但是,等他们也礼尚往来地与他笑闹时,他吃了一惊——几乎是忿忿不平——他从没料到他们会因为他的客气,而忘了一个白种人与一个黄种人的差别。
有趣的是,他的皮肤比我的几个新随从还要黝黑。新随从中,我对最年轻的那个拉海尔特别好奇。他是个相当出众的少年,体格粗壮,对我们这趟征途而言似乎胖了些,但也因而更能吃苦耐劳。他的脸色红润,双颊圆鼓鼓的,颊袋很低,几乎像悬垂着;嘴唇小而饱满,下巴很尖,再加上又高又浓的眉毛,与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来似乎诡计多端又急躁,高傲又没耐性;他的言语粗鄙,口无遮拦,总是莽莽撞撞,自吹自擂,毛毛躁躁,神经兮兮;他的精神不像身体那么强壮,喜怒无常;他在疲惫或生闷气时,常会哭得泪水纵横,但一有事情分心便立刻停止,而且哭过后又生龙活虎,可以继续吃苦。我的随从——穆罕默德、艾哈迈德,还有拉希德与阿萨夫——都很纵容拉海尔,一来是因为他有一股野性的吸引力,二来是因为他善于自我吹嘘。他由于和两位教官没大没小,被我喝止了一两次。
英国佬斯伦克斯很难适应阿拉伯的奇风异俗,因此相当闭塞,沉默寡言。他的羞怯也提醒了我的手下,他和他们不一样,是英国人。这也使他较受尊重。对他们而言,他是“教官”,而路易斯则是“那个高个儿”。
这些都是他们身上显露的个性。世界各地自古至今的书中,都将我们的形象描绘得像洗衣妇一般,但又不像她们能与陌生人打成一片,实在很丢人。在中东的英国人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细腻而不露声色,善于掌握周遭人群的特性、语气、思维模式,甚至言行举止。他可以对别人潜移默化,随心所欲地引导他们,自己的个性则深藏不露,没人留意。
第二类,也就是一般书中所描绘的“约翰牛”,这种人离开英国越久,越像英国人。他替自己营造了一个祖国,拥有各个优点的故乡,那么令人向往又遥不可及,结果常常在现实中觉得苦闷,因而在脑中退缩回往日时光。在国外,他借着强装的笃定,表现出一个充满英伦特质的典型。他展现了完整的英国人形象。他的行事有瑕疵,方向也不如知识分子那种类型平稳,然而他的坚毅典型却能赢得更多喝彩。
这两个类型在塑造典型时都有相同的方向,但做法上,一种呐喊嘶嚷,另一种则潜移默化。他们都认为英国人是上帝的选民,无与伦比,若想模仿他们,是亵渎僭越,大不敬。他们自负地敦促别人成为仅次于他们的优秀人种。上帝没有挑上他们当英国人,他们有责任成为他们人种中的佼佼者。我们就这么赞赏当地的风俗民情,研习他们的语言,立书撰写该国建筑、民俗以及即将没落的产业。然后有一天,我们猛然惊醒,发现原本充满神秘色彩的精神披上了政治的外衣,于是我们为它忘恩负义的国家主义痛心地摇摇头——那真的是我们无心栽植出来的柳树荫。
法国人虽然也自认是完美的选民(那是他们的教条,而不是真心感受),接着却与我们反其道而行,他们鼓励附庸国模仿他们。虽然再怎么模仿也无法达到同样的层次,但借着模仿已可提升他们的水准。我们将模仿视为嘲讽,他们则视为一种恭维。
第二天,旭日初升,我们已接近圭威拉,惬意地穿越粉红色的沙质平原,以及满地灰绿的灌木丛,这时天空传来嗡嗡声。我们立刻将骆驼掉头离开路面,躲入灌木丛中掩蔽,不规则的色彩使它们藏身于此也不至于被敌方的空军发现。我最疼惜也最具威力的炸药包,以及斯托克斯的那些炮弹,若遇上空袭,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沉着地在原地守候,坐在骆驼背上,它们则吃着身边聊胜于无的草。然后飞机在我们前方圭威拉的岩壁上方盘旋两圈,投下三枚轰然巨响的炸弹。
我们再度上路,稳健地走入营地。圭威拉人声鼎沸,有一个供山区与高原区豪威塔特族采购的市集。触目所及,整座平原都是一群群移动中的骆驼,数量多得每天早晨不到天亮便已将附近的水坑喝得见底,所以起得晚的人便得走上数英里路才有水喝。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阿拉伯人闲着没事,只有每天早晨等飞机。待飞机炸过后,便胡扯闲聊打发时间,直到夜深了就入睡。太多空闲又聊太多话,勾起往日的嫌隙。奥达野心勃勃地想利用我们必须仰赖他帮忙的良机,整合各个部落。他掌握了豪威塔特族的庞大军饷,打算借着这笔钱,迫使那些较小的派系投效其麾下。
各个派系对此极为不满,并威胁要回山上,不然就再转而投效土耳其。费萨尔派遣马斯特谢里夫出面斡旋。成千上万的豪威塔特族人分成上百个派系,全都顽固倔强,不愿妥协。想要安抚他们,又不能触怒奥达,真是难上加难。当时的气温在阴影下都高达一百一十华氏度(约四十三摄氏度),而阴影其实是黑压压一片的苍蝇。
我们期盼能协助出征的南部三派系也加入抗议的行列。马斯特与他们交涉,阿布塔伊族的长老与他们协商,我们与他们沟通,全都无功而退。看来我们的计划才刚开始就要面临夭折的惨境。
一天中午前,我正走过岩壁时,马斯特来告诉我,几个南方部落已骑上骆驼,准备撤出营地与行动。我懊恼不已,立刻转身冲进奥达的帐篷。他坐在帐内的沙地上,与刚讨来的老婆吃煮面,那开朗的女孩身上穿着靛蓝的新衣,黄皮肤上映着淡蓝。我忽然闯进去,那小妇人飞快地由帐后的门帘像兔子般钻出去。我为了出一口闷气,开始揶揄他年纪一大把了,还像其他族人一样做傻事。他们一向将行房当成人生大事,而不只是做一件爱做的事。
奥达反驳说他是想传宗接代。于是我问他,他是否觉得人生美好到足以感谢父母让自己降临人世,或是对是否美好仍存疑,却自私地将之转赠予一个未出生的灵魂。
他不为所动。“事实上,我是奥达,”他毅然地说,“你也知道奥达代表什么。我父亲(愿神保佑他)更英勇,比奥达还伟大。他也会赞扬我的祖父。我们越往上推,就越伟大。”“可是,奥达,我们说要尊重子女,他们是我们财富的继承人,替我们完成遗志。每过一代,地球就更为老旧,人类也离童稚时期更远……”
老家伙透过那双细眼和蔼可亲地望着我,本想讽刺他却不得要领。他指着帐外的平原上,他的儿子阿布塔伊正在试骑一峰新来的骆驼,他用棍子在它的颈背上敲打着,但就是无法让它像训练有素的名种般沉稳地迈开步伐。“噢,这小淘气,”奥达说,“如果真主高兴,他已经继承了我的财产,不过谢天谢地,他还没有继承我的力气。如果我想教训他,就会打得他屁股开花。无疑地,你很聪明。”我们一席话后的结论是,我应该去找个干净的地点,静观其变。我们雇了二十峰骆驼来驮炸药。第二天,在飞机来袭两小时后,我们已准备就绪。
飞机像是圭威拉营地里古怪有趣的作息调节器。阿拉伯人总是在黎明前即起床,等待它的莅临。马斯特派了个奴隶到崖顶,一看到飞机就示警。在接近它惯常出现的时刻时,阿拉伯人开始悠闲地边走边聊,若无其事地朝岩壁漫步过去。到岩壁下方后,每个人挑个自己喜欢的岩缝藏身。马斯特身后会跟着他那一大群的奴隶,端着架在火盆上的咖啡壶,连地毯也带着。他会和奥达进入一处隐蔽的阴影下,坐下来闲聊,直到飞机已经越过席塔山的预警声传来,岩缝间开始骚动为止。
每个人都会紧贴着壁缝,这块怪异的鲜红色大岩层挤满衣着鲜艳的阿拉伯人,像一大群朱鹭般栖息在岩面的各个缝隙间,等着敌机在上方盘旋,无功而返。飞机会投下三枚炸弹,或四枚,或五枚,视当天是星期几而定。炸弹爆裂后的浓烟凝结成一团,飘浮在翠绿的平原上,结实得像奶油泡芙。这团烟在没风的空中会维持几分钟,然后渐渐扩散开来,缓缓消失。虽然我们知道这种空袭无法构成威胁,但在炸弹投下后发出的尖锐响声划空而过时,仍会产生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