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中午前一小时出发。纳西尔领军,骑着他的加扎拉——一峰块头大得像艘古船舰的骆驼,比其他骆驼高出一英尺有余,身材匀称,但步伐像鸵鸟——豪威塔特族的骆驼中最高贵优雅的一峰,是九峰小骆驼的母亲。奥达与他并肩而行,我骑着健如步飞的纳玛——我刚买的骆驼,人称“母鸵鸟”——在他们身旁。在我身后的是我的亚格利随从,还有笨手笨脚的穆罕默德。与穆罕默德同行的是另一个农人艾哈迈德,他靠着体力与机智,在豪威塔特族待了六年——一个颇懂钻营的无赖。
爬上六十英尺高的丘陵后,我们便走出锡尔汉河谷,进入阿尔德苏万的第一座台地——一处石灰石上覆着黑色打火石的地区。地面不算结实,但经过几个世纪来骆驼的踩踏,路面已陷入两英寸,已相当坚硬。我们的目标是拜尔,位于汉志铁路东方三四十英里的沙漠中,有一群历史悠久的加桑族水井与废墟。此地距我们前方约六十英里,我们要在此扎营数日,侦察队则会到红海上方的村落中替我们带面粉回来。我们由沃季带来的粮食已快用罄(只剩纳西尔用来招待贵宾用的米),而且无法预估到达阿卡巴的日期。
我们目前的队伍总共超过五百人。看着这么一支强悍的北方民族在大漠中疯狂地追捕瞪羚,会使我们暂时将起义的所有辛酸都抛诸脑后。我们觉得当晚应当吃米饭庆贺,阿布塔伊族的各长老也来与我们共享。饭后,我们围着煮咖啡的炉火,在这座凉爽的北方高原上天南地北地闲聊。
纳西尔拿着我的望远镜躺下来,观赏着星空,大声叫着看到一群星,接着又是一群,惊讶地说这些星座以肉眼都看不见。奥达要我们聊聊那种大型的望远镜,关于人们如何经过三百年的发展,至今日已可做出比帐篷还长的望远镜。“那些星星——它们是什么星?”我们开始聊起各个恒星,大小与距离等。“这种关于星星的知识如今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穆罕默德问。“我们的望远镜比伽利略的还要好,有许多学识渊博及一些聪明绝顶的人也都在研究,以后会做出比我们这一副更好的望远镜。而且有更多的天文学家会辨识出数以千计的新星,将它们标上方位,替每一颗星取名字。一旦我们看过所有的星星,天上也就没有夜晚了。”
“为什么西方人老是什么都要?”奥达突然挑衅地冒出这么一句,“我们能看到的星星虽然少,却可以看到星星后面的神,他不在你们看的那几百万颗星后面。”“我们想穷究天地的尽头,奥达。”“可是,那就是神了。”查阿尔有点不悦地抱怨。穆罕默德仍想追根究底。“这些星星上可有人?”他问。“天知道。”“每颗星都有先知、天堂与地狱?”奥达打断他的问话。“孩子,我们知道我们的住处,我们的骆驼,我们的女人。其他的荣耀都归神。如果智慧的最终目标是不断找出新星,那也未免傻得太可笑了。”然后他转口谈钱,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大家也开始聊起这话题。后来他低声跟我说,等他夺下阿卡巴,我一定要替他向费萨尔争取一份贵重的礼物。
我们在黎明启程,一小时后登上威格夫这座分水岭的顶端,然后由另一侧下山。这座山丘只有一两百英尺高,质地是白垩,表层是打火石。我们这时在一座洼地中,南方是史奈尼拉特,北方是施来苏克瓦特山脉的一座白色圆锥形山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像皑皑白雪。不久我们便进入拜尔河谷,沿河床走了四小时。春季时此地曾有洪水,使灌木丛间长满青草,看起来青葱翠绿,更适合骆驼在吃腻了锡尔汉河谷的干草后,在此饱餐一顿。
不久奥达告诉我,他要先到拜尔去,问我可想同行。我们速度很快,居然在两小时后便到达该地。奥达急着赶路,要去探视他儿子安那德的墓。安那德曾在一次搏斗中杀死了莫塔加族的斗士阿布坦,后来阿布坦的五个表兄弟替他报仇,杀死了安那德。奥达告诉我,安那德毫无惧色,以一敌五,虽死犹荣。不过他也因而只剩下小儿子穆罕默德。他带我来此,听他哀悼安那德的早逝。
当我们往墓地前进时,赫然发现水井旁的地面冒着烟。我们立刻掉转方向,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些废墟。似乎没有人,不过水井边缘一片焦黑,井口也已残破。地表看起来像被炸得黑泥四溅。我们到井口往下探,只见汲水用的转轴已粉碎,许多石块被丢入井中,堵住井底。我嗅出空气中有火药味。
奥达跑到位于墓地下方山谷的另一口井,结果也一样,井口被炸碎,井底被石块堵塞。“这是贾齐族干的。”他说。我们穿过山谷到达第三口井——班尼沙赫族的井。井底也塞满白垩石。查阿尔来了,看到这幅惨状不禁蹙眉。我们巡视这片满目疮痍的营地,发现有大约一百匹马在此夜宿的足迹。在这片废墟北边的空地上还有一口井,我们不抱希望地上前探视,心想着如果拜尔的水井全被毁了,我们该如何是好。所幸这口井安然无恙。
这是贾齐族的井,它的完好无损也使奥达的揣测极为可信。我们发现土耳其已经有所防备,不禁忐忑不安,开始担心他们也已经去破坏马安东方的杰佛了,那是我们打算在攻击阿卡巴前集结的地点,要是当地的水井也被塞住,我们就真的傻眼了。这时,所幸还有第四口井,我们的情况虽然棘手,倒还不至于有危险。可是它的水量不丰,不足以供五百峰骆驼饮用,所以我们只好从那些井口还在冒烟、已成废墟的井中,挑出受创较轻的挖凿开来。奥达和我与纳西尔一起前往探查。
一个亚格利人拿了个硝化甘油的空箱子过来给我们,显然是土耳其人用的炸药。我们由地面炸出的痕迹判断,必是在井口一次引爆好几箱的炸药。我们往下探视,在眼睛能适应黑暗后,忽然看到在不到二十英尺深的井壁间,凿了好几个凹洞,有些仍塞着火药,引线往下垂着。
显然原本还要再炸一次,结果因引线不够而作罢。我们急忙拿出自己携来的绳索,全部绑在一起,系在一根结实的棍子上,悬垂至井中,下去探视。井壁已松动不稳,稍一触碰便有石块滑落。我发现那些炸药包很小,每包不超过三磅,用电话线绑在一起。不过似乎出了状况。土耳其人若不是在安装时出了差错,便是他们在安装妥当前侦察队已经发现我们的行踪。
所以我们不久便有了两座可供使用的水井,外加三十磅敌人留下的硝化甘油。我们决定在拜尔这处幸运的地点逗留一个星期。在原本需要粮食及打听马安与阿卡巴间虚实的目标外,我们加上第三个目标——查出杰佛的水井状况。我们派一个人去杰佛,另外挑了三四个不起眼的族人,没有人会将他们和我们联想在一起,由他们组成一支小商队,骑着有豪威塔特族烙印的骆驼,到铁路另一边的塔菲拉,待上五六天,尽可能地替我们买面粉。
至于往阿卡巴沿路的各部落,我们要他们积极协助我们在沃季拟定的攻击土耳其的计划。我们的构想是突袭杰佛,横越铁路再循那格布席塔这条著名的山径往下,由马安高原直达红色的圭威拉平原。要守住这条山径,我们必须先占领源头的大泉井——距马安十六英里的阿巴里森。此地守军人少势孤,我们可望一举攻下。然后我们将沿路挺进,一个星期后他们各哨站就会因缺水断粮而弃守,不过很可能在他们弃守前,各山地部落在耳闻我们的捷报后,会抢先将他们击溃。
我们的计划关键在于阿巴里森之役,若此役无法速战速决,戍守马安的部队将会前去支援,将我们逐出席塔山。要是他们维持如目前般只有一营的兵力,他们将不敢轻举妄动;要是他们坐视阿巴里森沦陷,静待援军的到来,阿卡巴便会落入我们手中,我们将可掌握海路,并借伊腾峡谷这座天然屏障而占有地利。所以我们若想奏功,就必须使马安在我们攻击阿巴里森时袖手旁观,并且不会因为怀疑我们在附近集结大兵而增调援军。
我们很难使自己的行动不被察觉,因为我们沿路都在大力鼓吹当地民众起义,其中不想投效者必会向土耳其人告密。敌军已经知道我们远征至锡尔汉河谷之事,再愚蠢的人也看得出来,我们的目标是阿卡巴。拜尔的水井遭破坏(后来我们证实杰佛的七口水井也皆被摧毁),显示土耳其已早有戒备。
不过土耳其军队愚蠢之至,这一点经常帮我们大忙,也常会危害到我们,因为我们忍不住会因此而鄙视他们(阿拉伯人天生反应敏捷,也因而过分自我膨胀)。轻敌的军队难免会尝到苦果。不过此时我们可以充分利用他们的愚蠢。所以我们决定采取欺敌战术,让他们误以为我们的目标在大马士革附近。
土耳其人很可能会在该地区严加防范,因为大马士革的铁路往北开往德拉,往南开往安曼,不只是汉志的铁路干线,也是巴勒斯坦的交通枢纽。如果我们攻击此地,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我在北征途中,散布我们将前往德鲁兹山脉的风声。我也刻意让奈西布大张旗鼓地前往该地,但其实只带了些许兵马及物资。努里·沙兰也配合我们的要求,向土耳其提供这则假情报。纽科姆则故意遗失一份官方文件(早就知会过我们),内容包括我们将由沃季取道杰佛与锡尔汉河谷,到达塔德穆尔,准备以此为据点攻击大马士革与阿勒颇的计划。土耳其人信以为真,于是派重兵防守塔德穆尔,这支劲旅到战争结束都困在当地动弹不得,使我们占尽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