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是那布克,水源充裕,也有些牧草。奥达指定此地为我们的集合地点,因为距离布莱达特或所谓的“盐村”很近。他与纳西尔谢里夫在此地待了两天,考虑该录用哪些人,并为我们的前进路线做准备,先与住在沿线附近的部落和族长搭上线。奈西布、扎基和我都闲来无事,于是他们那种叙利亚人反复无常的个性又出现了。他们被众人的热忱冲昏了头,将阿卡巴置之度外,也将我们此行明确的目的弃若敝屣。奈西布认得沙兰族人与德鲁兹族人,他打算邀请他们加入,而不是邀豪威塔特族人;他想攻击德拉,而不是马安;想占领大马士革,而不是阿卡巴。他指出,土耳其人毫无防备,我们必可出其不意地达成第一个目标,所以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最高的目标。大马士革因此无可避免地被指定为目标。
我向奈西布说明,费萨尔仍在沃季,也向他表示英军仍在加沙的另一侧,还指出土耳其有一支生力军在阿勒颇集结,打算收复美索不达米亚,但他丝毫不为所动。我告诉他,我们在大马士革会如何孤立无援:没有物资或组织,没有基地,甚至没有补给线。但是奈西布对各种地理因素和战术皆不屑一顾,唯有采取铁腕手段才能遏制他的气焰。所以我去找奥达,表示如果采用奈西布的新目标,军饷将交给努里·沙兰,而不是给他;我再去找纳西尔,动用影响力与我们的交情,使他与我站在同一阵线。我轻易地在一个谢里夫与一个大马士革人之间点起妒火,使阿里和壮烈成仁的侯赛因嫡传子孙,与“继任者”阿布·贝克尔的一个仍大有疑问的后代互生嫌隙。
这一刻对我们的起义运动而言是生死关头。如果我们占领了大马士革,肯定守不住六个星期,因为默里无法立刻攻击土耳其人,海军一时也来不及运送英国部队到贝鲁特。大马士革一旦失守,我们的支持者将打退堂鼓(只有让他们初尝胜利的滋味,才能使他们继续支持这场起义,停滞不前或不进反退的起义将无法成事),以致无法占领阿卡巴这个拥有安全水源的最后基地。依我之见,阿卡巴也是除了经由幼发拉底中部之外,我们得以安然进入叙利亚的唯一门户。
阿卡巴对土耳其的特殊价值在于,他们可随时对英军右翼造成威胁。在一九一四年底,土耳其的高级将领曾打算将此地当成通往运河的主要途径,后因发觉食物与饮水的补给困难而改走贝尔谢巴。然而,如今英军已撤离运河阵地,朝加沙与贝尔谢巴推进,这使土耳其部队可借由缩短战线来减轻补给的负担。结果,土耳其的运输将绰绰有余。阿卡巴如今的地理价值亦非昔日可比,因为如今它位于英军右后方,若由此出动一支精兵,当可有效地威胁阿里什或苏伊士运河。
阿拉伯人需要阿卡巴:第一,要延长战线,这是他们的战术方针;第二,与英国部队合而为一。占领阿卡巴将使他们得以掌握西奈,并与阿奇博尔德·默里爵士完成连线。这将如虎添翼,他们可以获得物资的支援。唯有我们成功的实战经验,才能克服默里的幕僚人员的人性弱点,让他们认识到我们的重要性。默里为人友善,如果我们成为他的右翼,他便会主动提供我们必要的装备,无需费唇舌。所以,对阿拉伯而言,阿卡巴代表不虞匮乏的粮食、金钱、枪炮、顾问。我要与英国保持接触,要在征服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时担任盟军的右翼,并极力维护阿拉伯民族所期望或应享有的自由与自治。依我之见,如果起义未能到达与土耳其短兵相接的主战场,便得宣告失败,成为微不足道的枝节中的枝节。我打从与费萨尔初次会面以来,就一再向他谆谆告诫,自由是争取来的,不是靠人施舍的。
所幸纳西尔与奥达都附和我的意见。在一番舌枪唇剑后,奈西布拂袖而去,与扎基前往德鲁兹山,为他伟大的进军大马士革计划进行必要的筹备工作。我知道他搞不出什么名堂,可是也不能坐视他到那边去煽风点火,破坏我们日后的大事,所以我采取釜底抽薪之计,在他未出发前便将费萨尔拨给他的经费扣押下来。那笨蛋没让我大费周章,因为他也知道以后还有油水可捞,他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英国人的君子之腹,来找我谈条件,要求如果他能发动独立于费萨尔的行动之外的叙利亚起义,由他亲自领军,我就要答应给他更多的经费。我看得出这只是异想天开,所以,没骂他是鼠辈,反倒一口答应,并表示如果他目前若能先协助我们占领阿卡巴,我可以在阿卡巴筹募所需经费。他极不情愿地答应我提的条件,纳西尔则开心地多领到两袋意外之财。
然而奈西布的乐观也对我造成影响,我仍认为叙利亚的解放是一步步循序渐进的,阿卡巴则是必要的第一步。不过此时我发现这些步骤可以紧密连结,一旦奈西布不横加阻拦,我们打算采取相当类似他的模式,亲自到北方游说各部落。我觉得,只要再看叙利亚一眼,便可以导正我受十字军东征与阿拉伯首度被征服而持有的战略思想,并依两个新因素调整战略:铁路,以及在西奈的默里。
此外,不顾一切地冒个险也很适合我此时自暴自弃的心境。与人同心协力争取自由,这原本应该是件快意事,但是我知道其后暗藏玄机,因而心乱如麻。
阿拉伯起义是在别有所图的情况下展开的。英国内阁为了争取侯赛因的协助,决定由亨利·麦克马洪爵士出面,赞助叙利亚与美索不达米亚若干地区独立建国,“以维护我们盟邦法国的利益”。最后这一句暗指一份条约(麦克马洪一直被蒙在鼓里,待他得悉为时已晚,所以侯赛因也毫无所悉),依此密约,法国、英国、俄国同意瓜分上述这些地区,并在其余的全部地区各自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种两手策略的谣言在土耳其的宣传下传入阿拉伯人耳中。在东方,人们信任的是人,而不是机构。所以,阿拉伯人已在营火旁体验我的友善与真诚,要求我以独立代表人的身份为英国政府的承诺背书。麦克马洪曾对他们做过什么承诺,以及《赛克斯—皮科条约》的拟定过程与内情,都是由外交部在战时的一个分支机构负责,我皆不得而知。但我也不是白痴,我看得出来如果我们赢了战争,对阿拉伯人的那些承诺将沦为废纸一张。假如我是阿拉伯人诚实的顾问,就应该奉劝他们收拾回家,别为这种空话出生入死。然而阿拉伯人的参与是我们赢得东线战争的主要利器,所以我向他们保证,英国会信守书面与口头的承诺。于是他们安心地力求表现。可是,可想而知,我不但无法为与他们共同达成的成果自豪,反倒一直觉得无地自容。
一天晚上,我对自己的立场有了明确的认识,当时努里·沙兰在他的帐篷中,拿出一叠文件问我应该相信哪一份英国盟约。费萨尔的成败全视我的回答与努里的意向。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我建议他如果有前后矛盾者,就应该相信日期最近的那一份。这种老奸巨猾的回答使我在六个月内跃升为诈欺集团的头目。在汉志地区,那些谢里夫一言九鼎,我为了消弭良心的不安,也曾告诉费萨尔,他的基础是如何空洞不实。然而在叙利亚,费萨尔的声名不扬,而英国则威名远播,所以我成为主谋。
我为了报复,誓愿要使阿拉伯起义运动不但成为他们成功建国的原动力,也要成为我们埃及战役的重要助力。我还矢志要奋不顾身率领他们赢得最后胜利,使列强不得不重视阿拉伯人的道德诉求,并协商出一套公平合理的解决之道。这必须先假设我能苟活到战后,以求在谈判桌上赢得另一场战役——极自负的假设,但在履行后得到弥补。然而此等瞒骗的行径不是我要谈的重点。
显然我将不知情的阿拉伯人卷入一场生与死的豪赌,又无法庇护他们。无可避免地,也罪有应得地,我们将自食苦果。所以我基于对自己虚伪立场的憎恶(可有任何少尉曾替他的长官在国外撒过如此漫天大谎?),决定投入这趟漫长的危险之旅,借机与费萨尔更有分量的秘密友人会面,并研究我们未来战役的兵家必争之地。但所获得的结果与所冒的风险却不成比例,行为与动机也都无法自圆其说。我曾暗忖“让我冒个险,趁现在,我们开始之前”,我看得很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而且在顺利占领阿卡巴后,我将再也无法自由自在地拥有自己,毫无瓜葛,安全地藏身于他们庇护的模糊阴影下。
摆在我面前的是责任与领导,那使我偏爱思考的本性深觉嫌恶。我为了自己必须去担任一个行动者而深觉自己卑鄙。因为我的价值标准与他们相较,是一种率性而行的反应,我也鄙视他们的幸福。我的心灵总是渴望得少而实际拥有得多,因为我的感官比别人迟钝,需要直接的接触才能获得知觉,它们只能辨别种类,无法区分程度。
我六月十六日回去,纳西尔仍在他的帐篷里忙。他和奥达见面次数太过频繁,最近起了摩擦,不过情况不严重,很轻易就化解了。一天后,老奥达再度与我们往来频仍,也与往常一样亲切又难侍候。我们在他进来时总会全体起立致意,不是因为他贵为族长,我们经常坐着迎接资历更深的族长,而是因为他是奥达——身为奥达可不能等闲视之。这老先生很喜欢摆这一套排场,而且无论我们怎么和他争吵,大家都知道其实我们都是他的朋友。
我们离开沃季已经五个星期,已花光所带来的钱,吃光豪威塔特族的羊,骆驼也已休养够或汰换成新的了——没有什么可以妨碍我们出发。即将展开的行动的新鲜感使我们对一切都安之若素。奥达又买进更多的羊肉,我们出发前夕在他的大帐篷举行了一场饯别宴,是规模最盛大的一餐。宾客多达数百人,五大盘的大餐轮番扛出来,也立刻被一扫而光。
夕阳西沉,霞光漫天,众人在饱餐后环绕在咖啡炉旁,躺在星空下流连不去,奥达与其他人则轮流说着故事。在一个空当,我不经意地提起当天下午曾到穆罕默德·戴兰的帐篷找他,就他送我一只骆驼的事向他道谢,但找不到他。奥达开心地大叫出声,大家都望着他,全场一片肃静,料想着他应该会说个笑话,他这才指着愁眉苦脸坐在咖啡炉旁的穆罕默德,扯开喉咙说:“哈!我是不是该告诉大家,穆罕默德这十五天来为什么没睡在他自己的帐篷内?”众人都开心地笑着,也都不再与邻座交谈,人人手托着下巴,准备听他们或许早已听过不下二十次的故事。妇女们——奥达的三个妻子、查阿尔的妻子及穆罕默德的几个妻妾——原本在厨房里帮忙,这时也挺着圆胖的身躯匆匆跑过来,站在隔间用的帘子旁边聆听。奥达这才说,穆罕默德在沃季的商店中买了一条昂贵的珍珠项链,却没有给他任何一个老婆,所以她们彼此吵得天翻地覆,唯一的共识是不让他进帐篷。
当然,这个故事是瞎掰的——奥达插科打诨的本事被起义给激发了——倒霉的穆罕默德,他在沃季十四天内一直都与其他族人在一起,他向上天祈祷求救,并要求我证明奥达说谎。我面色凝重地清了清喉咙。奥达要大家肃静,并要求我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于是我依他们说故事的习惯开场:“奉慈爱的神的名义。我们在沃季时共有六个人,包括奥达、穆罕默德、查阿尔、卡西姆、穆法迪,还有那个可怜虫(我自己)。有天晚上,在天将亮前,奥达说:‘我们来抢劫市场。’我们就说:‘奉真主的名义。’然后我们便上路了。奥达穿着白色长袍,绑着红头巾;卡锡姆穿皮制凉鞋;穆罕默德穿豪华的丝质上衣,打赤脚;查阿尔……我忘了查阿尔穿什么;卡西姆穿棉袍;穆法迪穿着蓝色条纹的丝袍,绑着有花边的头巾。当仆人的就改不了这种习性。”
我说到此暂时打住,众人目瞪口呆。这是模仿奥达说故事的风格瞎掰出来的。我也模仿他说故事时挥手的习惯动作,他的浑厚声音,以及他要强调那没有重点的故事的重点时音调的抑扬顿挫。豪威塔特族人呆若木鸡地坐着,然后醒悟过来,开始捧腹大笑,并看好戏似地望向奥达,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在模仿谁,而模仿秀对他们及他而言都是前所未见的。负责煮咖啡的穆法迪是舍迈尔族的难民,他也被我掰入故事里,听得入神,忘了在火堆中添柴薪。
我接着描述我们如何离开帐篷,并列举了是谁的帐篷,以及我们如何朝村落走去。我还将沿途所见到的骆驼与马匹、路人都描绘得活灵活现,还说山岭:“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因为那里根本就是个荒地。我们就这么上路,走了约一支烟的路程后听到声响,奥达停下来说:‘孩子们,我听到声音了。’查阿尔说:‘老天,你说得没错。’于是我们都停下来倾听,但没听到什么,因此我这个可怜虫说:‘老天,我什么都没听到。’查阿尔说:‘老天,我什么都没听到。’穆罕默德说:‘老天,我什么都没听到。’奥达说:‘老天,你们说对了。’
“于是我们继续走,眼前一片荒凉,我们什么都没听到。这时有人从我们右边出现,是个黑人,骑着驴子。那驴子是灰色的,长着黑耳朵、黑蹄,它肩上有个像这样的烙印(我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一番),它的尾巴甩动着,脚也开始移动。奥达看到了,说道:‘天啊,一头驴子。’穆罕默德说:‘我的天啊,一头驴子和一个奴隶。’于是我们继续上路。那边有一座丘陵,不是很高的丘陵,它的高度和由这里看过去远方那座‘你们叫什么来着’的丘陵差不多。我们往那座丘陵前进,那是一座荒山。那个地方一片荒凉,荒凉,荒凉。
“我们一直前进,在越过那座‘你们叫什么来着’的丘陵后,又出现另一座丘陵。于是我们再走向那座丘陵,并登上丘陵。那是一座荒山,整个地区一片荒凉。我们登上丘陵,到达山顶,登上最顶端,天啊,我的天啊,我的老天啊,太阳升起来了。”
第一回合到此结束。以太阳升起来暂时打住,每个人都听过不下二十次,已是陈腔滥调。奥达习惯以这种一再重复的词句,激动地堆砌出长达数小时的掠劫事迹,其实是什么也没说。我模仿他这种风格,其余的细节则添油加醋地夸张渲染一番,使得听起来像是奥达说的故事。另外,我们当中有很多人确实到过沃季的市场。那些部落人都笑翻了,在地上打滚。
奥达笑声最响亮,也笑得最久,因为他喜欢开自己的玩笑。我模仿他而编出来的这部史诗,也让他如照镜子般了解自己的叙述手法。他拥抱穆罕默德,并承认买项链的事是瞎掰的。穆罕默德感激之余,邀请众人在第二天我们出发前的一个小时,到他的帐篷吃早餐。我们到时可以吃到他妻妾亲手料理的酸乳炖未断奶的小骆驼。她们手艺出色,而且这道菜名闻遐迩。
随后我们坐在努里庭院内的水井旁,看到妇女在拆那座大帐篷,比奥达的还大,共用二十四根柱子隔成八间,长、宽、高都远超过族内各座帐篷,而且和穆罕默德的其他东西一样,是崭新的。阿布塔伊族为了确保他们的战士出征时族人的安全,正在重新调整营地,整个下午都有帐篷抬进来,搭在我们旁边。搭帐篷时长方形的帐幕先平铺在地面,绳索摆在最末端及四周的柱套旁,拉紧后绑在桩上。然后妇人会将柱子一根根插入柱套内,将柱子撑起来直到一切就位。无论风多大,一个柔弱的妇人也可以独自搭起一座帐篷。
如果下雨,会在帐底多竖一排柱子,将帐顶撑成斜面,借此防止雨水渗入。夏季时,阿拉伯人的帐篷不像我们的帆布帐篷那么闷热,因为这种宽松的毛织品有足够的空隙可以透气,不会吸收阳光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