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沙威亚,我们第一天吃了一顿,第二天吃两顿,第三天又吃两顿。然后,在五月十三日,我们轻松地骑了三小时,越过一片覆着沙的熔岩区,到达一座山谷,谷中到处可见那种带咸味的七英尺深的水井。阿布塔伊人与我们一起拔营,并和我们同行,在我们旁边扎营,所以今天我首度成为置身于一个阿拉伯部落的观察者,观察他们拔营的程序。
那一幕迥异于平常所见一成不变的沙漠景象。徒步者、骑马者、骑骆驼者;驮着羊毛帐篷布的骆驼;左摇右摆如蝴蝶飞舞般驮着轿座供妇女乘坐的骆驼;驮着白杨木制银白帐篷柱的骆驼,柱子往前后凸出,像长着牙的巨象,也像长着尾巴的小鸟。随着这支队伍的移动,浩瀚的灰绿色石面与树丛整天都像海市蜃楼般晃动不已。行进间没有命令、管制或程序,只有最前方那些自给自足的队伍,几乎同时出发,历经几个世纪来的磨炼,已成为本能。这一幕的差别在于,平时罕见人烟的沙漠,今天拥入这么多人,忽然生气蓬勃起来。
行进的速度很悠缓。我们几个星期来一路提心吊胆,如今发现有那么多人随行,安全无虞,紧绷的心头终于松弛下来。连最严肃的队员也略微放松了心情,至于原本就活蹦乱跳的,如今更是放浪不羁,其中尤以我的两个小淘气法拉吉与达乌德为最,他们一路胡闹,不曾歇息。队伍中总是会以他们所在的位置为核心,不断出现两个骚动或意外的漩涡,原因总不外乎是他们找到新的恶作剧花招。
我不耐烦地要他们收敛些,因为在进入锡尔汉河谷后便一直跟着我们的蛇患到今天达到最高峰,造成恐慌。阿拉伯人说,平时这里的蛇不会比沙漠中水源边的蛇恐怖,不过今年山谷中似乎爬满了长角的毒蛇与鼓腹巨蝰,以及眼镜蛇与黑蛇,入夜后活动很危险。后来我们发现必须随身携带棍子,先挥打两侧的草丛,再小心翼翼地走过。
我们在入夜后不随意舀水,因为蛇会在池中游泳,或盘绕在池边。曾有两条鼓腹巨蝰在我们讨论时溜入我们圈内。有三名队员死于蛇吻,有四名历经惊骇与痛苦后康复,但被蛇毒所伤的肢体仍未消肿。豪威塔特族人的治疗方式是用蛇皮包扎伤口,然后对着伤者读一章《古兰经》,直到他死亡。他们在夜晚外出时,也会在粗硬的脚上穿上大马士革制的厚马靴,大红色,还系着蓝色流苏,有马蹄形鞋跟。
蛇有个怪癖,入夜后喜欢躺在我们身旁,钻入毛毯内或睡在毯子上,或许是为了取暖。我们一发现,起身时便如临大敌,第一个起身的会拿根棍子查看他的同伴,以确定他们没受到蛇的骚扰。我们队上成员五十人,一天或许要杀死二十条蛇。到后来它们让我们神经兮兮的,连最勇敢的人都不敢踩在地上。至于像我这种遇上所有爬虫类都会毛骨悚然的人,只能眼巴巴地期盼能早日脱离锡尔汉河谷。
法拉吉与达乌德就不然了。对他们而言,这是个新鲜而且精彩的游戏。他们不断以假警报吓我们,朝像蛇的枝头挥打,搞得我们草木皆兵。我在午休时声色俱厉地要他们不准再大叫有蛇。之后我们坐在沙地上的行李边,总算得到片刻安宁。我坐定后便懒散得不想起身活动,而且有太多事要思考,所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才留意到那两个挨骂的小鬼笑着彼此挤眉弄眼。我的眼光循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附近草丛内有一条棕色的蛇盘成一团,正朝我吐舌信。
我拔腿就跑,并朝阿里高声大叫,他拿着藤棍一跃而上,两三下就把它解决了。我要他打那两个小鬼每人六鞭,叫他们不许再拿我开玩笑。纳西尔原本在我身后打盹,被这场骚动吵醒,笑着说他也要再加六鞭。奈西布也跟进,然后扎基,接着是伊本·德加塞尔,全队有半数人叫嚣着要教训他们报仇。两个小鬼被吓得手足无措,眼看全队的藤鞭木棍都打烂了也打不完,于是,我免了他们的皮肉之痛,改为采用道德惩罚,派他们做妇女做的事:收集柴薪及打水。
我们在阿布塔菲雅特休息期间,他们就这么无地自容地干了两天活。我们在此的第一天享受了两顿飨宴,第二天又是两顿。奈西布终于消受不了,装病躲入纳西尔的帐篷内避难,谢天谢地地啃干面包。扎基一路上原本已有微恙,他首度在豪威塔特族吃泡油大肉与卤油饭后病倒了,此时也躺在帐篷内,诉说他的厌恶及痢疾缠身之苦。纳西尔的肠胃已久经部落生活的磨炼,所以安之若素。他身为领队,为了向主人示敬,有义务有请必到,而他为了表示隆重,总是拉我一起共襄盛举。所以我们两个领导人每天代表全营,另外再轮番带些饥饿的亚格利人,前去赴宴。
过程当然是千篇一律的。不过主人欢天喜地的模样,看在我们眼里也觉得很欣慰,深觉若忤逆他们的好意,将问心有愧。牛津或麦地那曾试着使纳西尔与我免于迷信的偏见,方式却难解得令我们决定返璞归真。这些人经由我们的配合,已满足了游牧民族最大的企图心:羊肉炉流水席。我的天堂或许是一张遗世而独立的软皮安乐椅、一个阅书架,以及一本诗选全集,以卡斯隆字体排版,以最坚韧的纸张印刷。但二十八年来我都是营养充足,如果阿拉伯人的想象力要靠杯盘狼藉来达成,那他们要获得满足容易多了。他们为了我们,已筹备许久。我们到达前几天,有个羊贩曾去拜访他们。在奥达的示意下,他们向他买了五十头羊,要用来好好招待我们。我们在十五餐(一星期)内将它们吃光,宾主尽欢。
肉足饭饱了,我们起义的力量也随之加强。我们对锡尔汉河谷已生腻。它的地貌看起来比我们所经过的任何广阔沙漠都要绝望悲凉。沙,或打火石,或一整片大漠的岩石,有时也让人兴奋,在特殊光线下看来有股诡异的苍凉美感。但在这座蛇群盘踞的锡尔汉河谷,却有股凶煞之气,谷中全是盐水、光秃秃的棕榈树,以及既不适合放牧也不适合当柴烧的草丛。
我们就这么走了一天。第二天,路过古提,此地水量稀微,但水质甜美。当我们靠近阿杰拉时,看到其间有许多帐篷,不久有一支部队迎上前来。那是奥达,他安然地从努里·沙兰的部落回来了,与奥达同行的还有独眼的杜济·伊本·杜格米,他是我们在沃季的老客人。他的出现与他们身旁骑着鲁瓦拉马的卫队,皆证明了努里已决定投效我们。这些骑兵没扎头巾,在滚滚黄沙中全速奔驰,举矛高声呐喊着,并对空胡乱鸣枪,隆重地迎接我们进入努里的住处。
这座简朴的庄园有若干果实累累的棕榈树,围在果园内,他们在果园外搭了一座白色棚布的美索不达米亚帐篷。奥达的帐篷也搭在这里,大厅达七根柱子长、三根柱子宽,查阿尔与其他人的帐篷也在附近。我们整个下午接待川流不息的访客,他们向我们致敬,送我们鸵鸟蛋、大马士革珍馐、骆驼或羸马当礼物,四周喧嚷不止。奥达的自愿军争先恐后地要入伍,立刻从戎对抗土耳其。
看来一切顺利,我们派三个人去煮咖啡请访客喝,他们一个接一个,或一群接一群地前来拜会纳西尔,依沃季的模式宣誓效忠费萨尔及阿拉伯起义。他们也愿意服从纳西尔的指挥,并率领他们的部属接受他的领导。除了他们正式的礼物外,每个新来的队伍都会在我们的地毯上暗自献上他们私藏的虱子,所以还没到日落,纳西尔和我已经被咬得奇痒难耐了。奥达有只手臂僵硬,是肘关节的旧伤后遗症,所以无法自己搔痒。不过他也是久经历练的老江湖,早有防备,他从左手袖子口插入一支十字头马棍,然后朝胸肋处左撩右拨,看来比我们徒手搔得还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