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九日,一切就绪,我们在午后的炎阳下离开费萨尔的帐篷,离去时,他的祝福声仍由山头传来。纳西尔谢里夫领军,他德高望重,一呼百诺,担任这趟艰巨任务的领袖非他莫属(也是我们的福气)。我们向他表明希望他领军时,他轻声叹了口气,因为几个月来他四处征战,身体已疲惫不堪,随着年岁增长,心理也有倦怠感。岁月使他心智成熟、技巧炉火纯青,但他也担心会年迈力衰,而且丧失如诗般的少年情怀。他的身体还很年轻,但善变的心老得比他的身体快——心会先死,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
我们的第一站路程很近,位于沃季内陆的塞贝尔的一处碉堡,以前埃及的朝圣团都在此汲水。我们在砖砌的大水槽旁扎营,借着碉堡的墙壁或棕榈树荫遮阳。奥达和他的亲戚与我们同行,另外还有大马士革来的政治家奈西布·贝克里,他将代表费萨尔会见叙利亚的村民。奈西布英明睿智,位高权重,也有成功横越沙漠的经历。他热爱冒险,这在叙利亚人中十分罕见,再加上政治智慧、才干、雄辩长才及爱国情操,使他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的成员。奈西布挑选一名叙利亚军官扎基当他的随从。我们的护卫队是三十五名亚格利人,队长是伊本·德加塞尔,他性情孤僻,冷漠疏离,孤芳自赏。费萨尔提供两万镑金币——他最多只能出这么多,也已远超过我们的要求——用来当招募新兵的军饷,这可促使豪威塔特族更勇于投入。
这么笨重的金币,我们分由几个人运送,借以分摊沿途出意外的风险。酋长优素福这时再度负责补给工作,他分给我们每人半袋面粉,这四十五磅的面粉要充当一个人六个星期的粮食。面粉由每人各自绑在鞍座上,纳西尔另外在驮载用的骆驼的背上带了备用面粉,待我们走了两个星期后,面粉袋有了足够的空间,每个人则再发十四磅。
我们目前尚有备用的弹药与步枪,另有六峰骆驼驮着到北方炸铁轨或火车、桥梁用的火药。纳西尔地位特殊,因此自备一座精美的帐篷,用来接待宾客,另有一峰骆驼驮负招待客人用的米。不过这些米后来都被我们用来打牙祭,因为日复一日地吃配给面粉和水,早就腻了。由于我们是首次以这种方式远征,不知道面粉这种最轻便的粮食其实最适合远行。六个月后,纳西尔与我都已不再带米这种奢侈品上路了。
我的亚格利族随从——穆海迈尔、梅简、阿里——是由穆罕默德提供的,他们都是衣衫褴褛、相当乖巧的乡下孩子,来自豪兰的村落。还有一个来自马安的卡西姆,他是个脸色苍黄、长着虎牙的逃犯,在与一个土耳其官员因为牛只的课税起冲突时,他举刀杀了对方,之后只好逃到豪威塔特族的沙漠中。我们对因为对抗收税官而触法的人都特别同情,卡西姆也因而以讹传讹地被说成个性温顺,其实名不符实。
我们看来像是小兵想立大功,别人显然也这么想。队伍那么小,要占领的面积却那么大。我们上路没多久,代表布雷蒙在费萨尔身旁当参谋的拉莫特赶上来,替我们拍了一帧照片留念。稍后优素福也带了个医生赶过来,还有沙菲克和奈西布的兄弟们,都来祝我们一路顺风。我们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一餐是优素福带来的。他或许有先见之明,担心自己要吃面包当晚餐;或者他是一番好意,想在我们消失在蛮荒野地之前,让我们痛快地吃一餐?
他们离去后,我们打包妥当,于午夜前朝第二站库尔绿洲出发。我们的领队纳西尔对这地区了若指掌。
我们在星月争辉的夜色中赶路,纳西尔不由得思念起他的故乡。他告诉我,他那石头砌成的老家有着圆拱状屋顶以驱暑气,还种了各类果树的果园,他们可在浓荫中散步,不用担心烈日。他说他家里有一口大水井,上面有一副转轴,可让牛将皮制水桶拉上来,然后将水拖到路旁的贮水池中。他还提起庭院里游泳池旁的一座人工喷泉,周围砌上光滑的水泥,还种着爬藤植物,他和兄弟们小时候常在烈日下跃入水中嬉戏。
纳西尔平时虽然笑容可掬,却也只是强颜欢笑,他今晚就在纳闷,自己身为麦地那埃米尔的家人,有钱有势,坐拥花园宫殿,何苦一头栽进来,当起什么沙漠冒险队的玩命队长。他两年来一直到处流浪,跟着费萨尔东征西讨,越危险的地方他越要去,也是每次进军时的急先锋。而这期间土耳其则占据了他的家园,损毁了他的果树与棕榈树。他说,连那口大水井,以及吱嘎声已经响了六百多年的井上轮轴,如今也归于沉寂;至于庭园,早在烈日曝晒下变成一片荒芜,宛如我们如今经过的荒山野地。
我们走了四小时后,睡了两小时,然后在天亮时起身。驮行李的骆驼因为在沃季感染了癣,走得很慢,整天遇到青草就吃个不停。我们原本可以轻易地超越这些驮锱重的队伍,但负责掌控行程的奥达要我们稍安勿躁,因为前头路况更险恶,我们的骆驼必须保留体力才能应付。所以我们在火伞下一步一踱地走了六小时。沃季后方这片沙漠的烈日,可以晒得人两眼昏花,两旁的岩石散发出的热气使我们头痛欲裂,汗如雨下。所以,到了中午十一点奥达还想继续推进时,我们纷纷抗议。于是大伙在路旁的树下休憩至下午两点半,每个人都利用两层毛毯张挂在枝头上,替自己搭了个克难遮阴处。
午休后再度上路,我们在平坦的路面轻松地走了三小时,到达一座大山谷的山壁,再往前不远处就是草木扶疏的库尔绿洲。棕榈树林间有许多白色的帐篷。我们跨下坐骑后,拉希姆、阿卜杜拉、军医马哈茂德,连老骑兵茂路德都前来迎接我们。他们告诉我们,我们想在下一站阿布拉加会见的谢拉夫已离去,要几天后才会回来。这表示我们不用赶路,所以索性在库尔休假两天。
那使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艾斯河谷使我病倒的疔和高烧复发,而且病情更为严重,一上路就苦不堪言,休息时才能松口气——以免跟不上队伍。所以我静静地躺着,感受那份宁静,以及使沙漠中得以绿意盎然的潺潺流水,觉得此地似曾相识。或者只是因为距离上回目睹春天的嫩草已经好一段时间?
库尔的居民扎伊夫—阿拉是贝路威族中,唯一不以游牧为生的,他和他几个女儿日以继夜地在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土地上耕作。他们的梯田耕地位于山谷南端,外围有防洪用的大石墙。田中有一口水质清凉的井,井上架着悬梁和绳索。扎伊夫—阿拉每天在清晨和傍晚阳光较温和时,由井中汲水,倒入园中的水道灌溉作物。他种棕榈树,利用这些树的阔叶替他的作物遮阴,否则所有作物都会被烈日晒焦。他也种烟草(这是他获利最丰的作物),另有几块小菜圃视季节栽种豆类与瓜类、茄子等。
年迈的扎伊夫—阿拉与妻子住在水井旁的茅屋中,他对我们的政治诉求嗤之以鼻,还质问我们:这么流血流汗地牺牲卖命,又能多吃些什么、多喝些什么?我们随口与他聊些自由的理念,谈起阿拉伯人建立自己的国家,享有自由。“扎伊夫—阿拉,这片农园,不是应该归你所有吗?”然而,他无法理解,只站起来自豪地拍着胸脯大叫道:“我——我是库尔人。”
扎伊夫—阿拉说他很自由,也不想向别人要求什么,只想拥有这座农园。他觉得要是别人和他一样克勤克俭,自然也能致富。他自夸他那顶已被汗渍染成铅灰色的无边毛帽是祖父留给他的,一个世纪前买的,当时易卜拉欣帕夏还在沃季。他的其他必要衣物是一件衬衫,他每年在烟草收成后都会替自己买一件新衬衫过新年,女儿们各一件,老婆一件。
不过我们还是很感激他,因为他除了让我们的奴隶了解知足常乐的人生观外,还卖了些蔬菜给我们。我们就靠这些蔬菜,以及拉希姆、阿卜杜拉、马哈茂德等人赞助的食品打牙祭。每天晚上他们在营火旁唱歌助兴,不像部落民族那样扯开喉咙单调地嘶喊,也不像亚格利人那样激动地合音,而是叙利亚都会区流行的四部合唱。茂路德的部队里有乐师,不少腼腆的士兵也被拉上场弹吉他,吟唱大马士革餐馆中的流行歌或自己家乡的情歌。我暂住在阿卜杜拉稍远的帐篷中,水声潺潺,叶声瑟瑟,使歌声听来更是悦耳怡人。
奈西布·贝克里也常常拿出他的歌谱,那是激进的革命分子萨利姆·杰扎伊里利用战争闲暇编写的,歌词是用通俗词句描述他们族人即将获得的自由。奈西布和他的朋友摇晃着身体打节拍,合唱这些歌,将满腔热忱与期望寄托在旋律中,他们苍白的大马士革脸庞在火光中像月亮一般大,满头大汗。营地一片肃静,直到他们唱完,而就在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每个人都同声发出了感叹、向往的合音。只有老扎伊夫—阿拉仍继续洒水灌溉。当然,在我们做完傻事后,还是会有人需要而且想购买他的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