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显然已痊愈,也想起自己来艾斯河谷的目的。土耳其打算撤离麦地那,阿奇博尔德·默里爵士则希望我们围剿他们。他远在埃及却想遥控我们作战,要求我们配合,这实在令人心烦。然而英国还是较为强盛,阿拉伯人只能在他们的阴影下生活。我们与阿奇博尔德·默里爵士唇齿相依,必须与他并肩作战,如果双方的利益不一致,我们甚至必须为他的利益而牺牲我们较不重要的利益。偏偏双方步调又难以相同:费萨尔来去如风,而阿奇博尔德·默里爵士的部队或许是全世界最笨拙的一支,只能缓缓蜗行牛步。若是认为他那支部队有办法跟上像阿拉伯建国运动这么日新月异的观念,实在太荒谬——能否理解都有问题。然而,我们或许可以借着妨碍铁路交通,达到吓阻土耳其人撤离麦地那的目的,也让他们有理由困守城内。这种结局对阿拉伯与英国都很有利,虽然双方都还无法看出其中奥妙。
因此,我信步走到阿卜杜拉的帐篷,表明我已康复,以及想破坏汉志铁路的企图心。此地有人马、巨炮、机枪、火药与自动引爆弹,足以大展身手。不过阿卜杜拉对此无动于衷,他只想和我聊聊欧洲的王室家族,或法国的索姆河之役。他自己的这场战争陷入胶着,令他心烦。然而,他的表弟——副指挥官沙基尔谢里夫——却跃跃欲试,并允许我们放手去做。沙基尔喜欢亚提巴族,并声称他们是全世界最优秀的部落,我们因此决定以亚提巴族人为主力。然后我们想到或许可以再带一尊由埃及陆军调来的老旧克虏伯炮,那是费萨尔从沃季运来送给阿卜杜拉的礼物。
沙基尔答应替我们招兵买马,我们也同意我应该亲自披挂上阵(循序渐进,以适应我的病体),前往寻找目标。离我们最近也最大的目标是阿布纳姆车站。服役于法国陆军的阿尔及利亚军官拉霍与我同行,他是布雷蒙的军事代表团成员之一,勤奋踏实。我们的向导是穆罕默德·卡迪,他父亲达希勒—阿拉是朱罕纳族世袭的执法者,去年十二月曾将土耳其人诱引至延布。穆罕默德十八岁,身体结实,沉默寡言。护送我们的是福赞·哈里斯谢里夫,他是大名鼎鼎的战士,曾在占比拉掳获艾什雷夫,随行的尚有二十名亚提巴族人与五六个朱罕纳族战士。
我们在三月二十六日起程,阿奇博尔德·默里爵士此时正在进攻加沙。我们沿艾斯河谷前进,但三小时后我已无法承受酷热的煎熬,于是我们在一棵大椰枣树(不过没什么果实)旁停下,在树下午休。椰枣树的树荫浓密,阵阵凉爽的东风吹拂,还有几只苍蝇。艾斯河谷长满荆棘树与青草,白蝴蝶在空中飞舞,空气中飘着野花的香馥。所以我们在午后流连许久才再度上路,走一小段路后,经过谷中一处梯丘与水池,右转走出艾斯河谷。以前此处有村落,地下水可供他们灌溉,不过如今已荒芜。
隔天一早,我们沿着瑟得山脉的山脊走了两小时险隘的山路,进入在历史上享有大名的图拉河谷,此地与延布河谷有一条小径相通。这天中午我们在一棵树下歇息,距几座朱罕纳族的帐篷很近,我们午睡时,穆罕默德就到这几户朱罕纳族家中做客。然后我们继续上路,左弯右拐地走了两小时,在天黑后扎营。我运气欠佳,在睡梦中被一只冬眠乍醒的蝎子严重蜇伤左手,伤处肿胀,我的手臂也变得僵硬酸痛。
第二天清晨五点,经过漫长的夜晚后,我们再度出发,穿越最后的几道山岭,进入哲夫,这是一处起伏不平的空地,往南延伸至分叉如城堡状火山口的安塔山,形成一处地标。我们转向右方四十五度进入这片平原,在平原与哈姆德河谷间的丘陵寻找掩蔽,铁路就在哈姆德河谷的河床间。我们绕过这些山岭往南,直到面对阿布纳姆。我们在此地扎营,与敌人近在咫尺,但相当安全。在山顶可以一览地形全貌,我们在日落前上山首次眺望车站。
那座山大约有六百英尺高,十分陡峭,我沿路歇息了好几次,不过峰顶的视野极佳。铁路约在三英里外。车站有两间玄武岩搭盖的双层仓库、一座圆形水塔及其他建筑,几座钟形帐篷、小屋,还有战壕,不过没看见机枪大炮。我们总共可以看到大约三百名敌军。
我们听说土耳其人夜间在邻近地区巡视得很勤快。这是个坏习惯,所以我们派遣两个人潜伏在两间仓库旁,入夜后还开了几枪。土耳其人认为这是攻击的前奏,因此彻夜未眠守在战壕内,我们则安然入睡。不过一道由哲夫横扫而过的冷风一早便在营地旁的树梢间狂啸,将我们冻醒。我们爬上瞭望点时,朝阳破云而出,一小时后已是热气逼人。
我们像蜥蜴般趴在山顶最前端的石标旁草丛间,看到敌军正在阅兵。共有三百九十九名步兵,像小玩具人,号角响起时纷纷跑出来,在黑色建筑物下集合排成整齐的队伍,然后号角再度响起,队伍随之解散,几分钟后炊烟袅袅上升。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赶着一群绵羊与山羊朝我们走过来。他快走到山脚时,山谷北方传来尖锐的鸣笛声,一列小得像幅图画的火车穿过桥梁,缓缓映入我们眼帘,驶入车站,喷出大股大股的白烟。
小牧童稳步往前走,高声驱赶他的羊群爬上我们这座山来吃西麓的嫩草。我们派了两名朱罕纳族人下山,沿着敌人看不到的山脊,两边包抄抓住小牧童。他是被放逐的黑帖姆族子弟,是沙漠中的贱民。该族可怜的年少子弟通常都被邻近的部落雇为牧羊人。小牧童看到他的羊群因无人看管而在山间乱窜,于是高声叫嚷,挣扎着想脱身。两个朱罕纳族人最后终于失去耐心,将他五花大绑,他这时又因担心被宰而尖叫出声。福赞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安静下来,然后向他询问他的土耳其主人。不过他一心想着自己的羊群,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它们,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脏兮兮的眼角滑落。
牧羊人是另一种阶级。对一般的阿拉伯人而言,火炉就是一所大学,他们在火炉旁生活,与族人闲聊,听他们部落的新鲜事、诗歌、历史、爱情故事、争讼、交易。他们从小在火炉旁闲聊,使他们长大后勇于表达意见,辩才无碍,可以在各种聚会中侃侃而谈。牧羊人则无缘享受这种训练。他们从小就得认命,无论春夏秋冬、寒暑晴雨、白天黑夜,都要孤独地守在深山野地间。他们在自然界长大,对人类与世间事毫无所知,简单的交谈也语无伦次,但对植物、野生动物,以及他们的羊群很有一套。他们的主食也就是羊奶。他们长大后个性孤僻,有些变得极为凶残危险,不像人而像动物,猎食羊群,并用羊来满足他们的欲望,甚至排除正常的男欢女爱。
在控制住小牧童后几小时,我们视线中会移动的只有太阳。日渐高升,我们跟着不断更换长袍位置来遮阳,浑身热烘烘的。宁静的山顶使我重拾生病期间无心追求的情趣。我再度留意到典型的山景、坚硬的石质山峰、寸草不生的石壁,以及山坡间的碎石堆,到达山脚时,一层干硬的薄土将碎石凝成一片。这些石头都闪闪发光,久经日晒而带黄色。荆棘丛从每处较软的地面冒出,常见的青草也不少,一团根通常长出十多株嫩芽,高可及膝,淡黄色,草梢在两枝像箭般的银白色冠毛之间有空穗。这些草,还有高仅及足踝的珍珠色短草,使山腰间变成白茫茫一片。每当微风拂过,这些草便缓缓向我们俯首致意。
这种草虽然称不上绿油油,却很适合当牧草。山谷间有更大丛的草地,质地较粗糙,高可及腰,新鲜时呈亮绿色,但不久便枯萎成焦黄色。它们遍布在所有的沙质和石砾河床上,长在零星出现的荆棘树丛间。有些树高可达四十英尺,果实甜美的枣树很罕见,不过一丛丛褐色柽柳树、高大的金雀花、各式各样的粗草、若干花卉,以及众多有刺灌木,都在我们营地旁蔓生,使此地成为汉志地区的高原植物展示区。只有一种有肥厚心形叶的植物对我们有用,它酸中带甘的汁液可供我们解渴。
我们在薄暮时分再度带着掳获的牧童下山,至于他的羊群则是能抓几只就带几只。我们今晚要全员出动,所以福赞与我摸黑到平原中搜索,后来找到一处可架设巨炮的山脊,距离车站不到两千码。我们回营地时已疲惫不堪,树林中升起了营火。沙基尔刚到,他的人马与我们的人马正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羊肉美食。牧童被绑在我的寝处后方,当他看到他的牲口被屠宰时又开始抓狂。他不肯吃晚餐。我们威胁说若他不愿接受我们的一番好意,就要施以严惩,他这才勉强吃了些面包与米饭。他们试图让他明白,我们隔天占领车站及杀死他的主人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不为所动,后来,唯恐他逃脱,只得再将他捆绑在树干上。
晚餐后沙基尔告诉我,他只带了三百人,而不是原本说好的八百至九百人。然而,这是他的战争,因此也只好依他,所以我们匆匆变更计划:不占领车站,只靠前方的巨炮吓唬他们,并趁机在南北两面的铁轨各埋一份炸药,希望能困住那部停在车站中的火车。于是我们挑选一批加兰训练出来的爆破兵,打算由他们在黎明时炸毁桥梁北面的铁轨,堵住路的这一头。我则带着强力炸药、机枪、机枪手,到车站南面埋设炸药。土耳其部队在面临危机时,很可能由这个方向寻求协助或派援兵过来。
穆罕默德·卡迪在午夜前带我们到一处偏僻的轨道。我跨下坐骑,参战以来首次以手指抚摸冷冰冰的铁轨。然后,忙了一个小时,我们将炸药埋妥,一旦火车头的重量压过引爆器,二十磅的火药便会自动爆炸。接着我们将机枪安置在有树丛遮蔽的水道旁,距铁轨四百码,可以全盘控制火车被炸出轨后的位置。然后,安排机枪手藏身该处,我们则继续上路,切断电报线,借此逼他们将火车开出阿布纳姆车站求援。这是我们的主要攻击计划。
我们又骑了半小时路程,然后转向铁轨,幸运地找到一处无人看守的地方下手。只可惜我留在身边的四名朱罕纳族人试了几次都没法顺利爬上电线杆,我只好亲自出马。我病体初愈,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种事。在切断第三条电报线后,脆弱的电线杆摇晃不已,我一失手由十六英尺高的杆上滑了下来,压在穆罕默德结实的肩膀上,他原是想冲上前来抢救我,结果自己差点被压伤。我们喘息了几分钟,总算可以再跨上骆驼。待我们终于回到营地时,其他人也正好跨上坐骑准备出发。
埋设炸药花费的时间比预期多出四小时,使我们陷入两难,不知是该放弃休息继续赶路,还是让主力部队自行出发,而我们留下来。最后沙基尔决定让他们先行出发,我们则在树下小睡一个小时。若没这么补个眠,我恐怕会彻底崩溃。这时曙光乍现,四周树木与动物开始骚动,人也睡不安稳。穆罕默德想目睹这场战斗,醒了过来。他过来在我耳畔高声念晨祷文,那刺耳的声音在我睡梦中听起来像战斗、屠戮及横死沙场。我坐起身,拂掉红肿刺痛的眼睛上的沙粒。我们为了要起床晨祷还是要睡觉而争辩得面红耳赤。他说不是每天都会有战斗,说着还展示前一天晚上为了协助我而造成的满身伤痕与瘀青。我自己也青一块紫一块,对他的伤势感同身受,于是我们将那位仍然闷闷不乐的牧童松绑,建议他待在原地等我们回来,然后出发追赶主力部队。
我们循着沙路上乱七八糟的足迹跟过去,刚好在巨炮开炮时赶到。炮兵表现杰出,将一栋建筑物的屋顶炸得四分五裂,第二栋也严重受损,炸毁了交谊厅,并将水槽炸了个大洞。有一颗炮弹幸运地命中停在一旁的火车第一节车厢,引发冲天烈焰。土耳其人赶忙将火车头与车厢的链接解开,往南逃逸。我们焦急地望着火车头驶近埋设炸药处,在它驶过炸药时,顿时掀起一阵尘土并传来爆炸声,但火车头还好端端地站着。受创部位在前头,因为当时火车头是倒着走的,而且我们的火药太慢引爆。在司机下车检修前轮时,我们枯等了许久都没听到机枪开火,后来才知道,那些机枪手由于担心孤立无援,在我们开始炮轰车站时便已悄悄溜走,正赶来与我们会合中。半小时后,修理好的火车头已往安塔山的方向驶去,速度缓慢,而且嘎吱作响,不过还是上路了。
阿拉伯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朝车站挺进,我们则对那些机枪手咬牙切齿。起火的车厢挡住阿拉伯部队的攻势,目前的战果是炸毁一个敌军据点,并占领另一个哨站。土耳其兵弃守小据点,撤回主阵地,在战壕内严阵以待,他们士气低迷,我们也提不起劲。要是我们能拥有费萨尔的若干人马可以冲锋陷阵,加上此次占了地利之便,如天赐良机,原可占领此地的。
这时车站内的木材、帐篷、车厢都已起火,烟雾弥漫,能见度不佳,无法射击,所以我们决定鸣金收兵。我们掳获了三十名战俘、一匹马、两峰骆驼,以及几只绵羊。土耳其守军的伤亡人数为七十人,我方只有一人轻伤。交通受阻三天才修复。这样看来,我们并不算完全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