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雨势滂沱,我们很欣慰水源无虞了。也因为太过悠闲,在塞姆纳河谷的帐篷中直待到下午太阳再度露脸才拔营,而延误了出发时间。我们就在阳光下沿山谷往西而行。紧跟在身后的是亚格利人;之后是阿卜杜勒·克里姆与他的部属,其中约有七百人骑骆驼,另有七百多人徒步,他们穿着白袍,绑着红黑条纹相间的宽大棉质头巾,手中挥舞的是绿色的棕榈枝叶,而不是旗帜。
他们之后是穆罕默德·阿里·阿布·夏拉因谢里夫,他是个蓄着灰胡子的老族长,坐着自己的专用马车。他的三百名手下是朱罕纳族支系的阿什拉夫人,全是公认的谢里夫,但是只在群众中获得承认,在文献记载的族谱中没有列名。他们穿着以指甲花染色的红褐色上衣,外头披上黑色斗篷,佩着长剑。每个人都有一个奴隶蹲伏在他身后的鞍座上,在打仗时帮他拿步枪与匕首,在路上则帮他照料骆驼与张罗饭菜。这些奴隶因为主人本身很穷,所以衣不蔽体。他们结实的黑腿像虎头钳般,紧紧夹着骆驼毛茸茸的腹部,借此减少震动的幅度。塞姆纳的水质颇有“疗效”,那天我们的牲口排的粪便像绿色浓汤般,沿着它们的膝关节直往下流。
尾随阿什拉夫人的是举着红旗的最后一支分队,是欧狄·伊本·祖威德领军的里法族人。欧狄是个油嘴滑舌的老海盗,曾抢劫德国的施托青根军事代表团,并将他们的无线电和印度仆人丢进延布港的海中。鲨鱼或许不喜欢吃无线电,不过我们在港中打捞许久都一无所获。欧狄仍穿着一件德国军官的毛皮衬里豪华长外套,在这种天气穿有点不适合,不过,就如他所强调的,是气派的战利品。他拥有大约一千人马,其中四分之三徒步,他身后跟着的是炮兵指挥官拉希姆,以及他那四尊由骡子拉曳的老式克虏伯炮。
拉希姆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马士革人,每当遇上危机便会开怀大笑,在一切顺利时则绷着脸胡乱发脾气。这一天他嘀咕着抱怨个不停,因为与他并肩而行的是负责管理机枪的阿卜杜拉·德列米。德列米是个反应敏捷、肤浅但迷人的职业军官,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惹拉希姆生气,直到闹得太过火了,每每惹得费萨尔或我出面制止。今天我帮拉希姆解围,笑着告诉他说,我们今天要将各部落分成若干小队,排成梯形队伍分批行进,每队间隔四分之一天出发。拉希姆望着刚被雨水冲刷过的树丛,阳光透过云层,射出红色光芒,照得叶面的雨珠涓洁莹净,然后他望向正在到处追赶路旁野鸟、野兔、大蜥蜴、跳鼠的贝都因步兵。他尖酸刻薄地赞同,说他希望自成一个小队,将自己与其他队伍距离四分之一天行程,远离苍蝇。
一开始队伍中有个人在鞍座上朝野兔开枪,由于胡乱开枪太危险,费萨尔禁止他们再开枪,后来那些跑到我们的骆驼脚边的野兔都被棍棒追赶。我们都因行军队伍中出现这种突如其来的骚动而开怀大笑:人群尖声高叫,骆驼横冲直撞,骑士跳下骆驼背,拿着棍子追杀野兔。费萨尔看到部队猎到这么多野味觉得很开心,但看到朱罕纳族连蜥蜴与跳鼠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大感反胃。
我们穿越平坦沙地间的荆棘树林,此地树木浓密高大,穿过树林后便到达海滩,再往北经过一条宽广、久经践踏的路,也就是埃及人朝圣的道路。这条路离海岸线五十码,我们可以三十至四十人排成横队并肩而行。在内陆四五英里处有一片古老的熔岩由山岭间凸出来,形成一座海岬。这条路经过这座海岬,不过靠我们走的这一侧有几段平坦的泥地,地上有些浅水池,夕阳残红在池中的水面粼粼生辉。这是我们预定停留的第一站,费萨尔下令扎营。我们跨下骆驼舒展筋骨,坐下来休息,或在晚餐前走到海边,与几百个叫闹着打水战、像鱼一般赤裸着身体的土黄色官兵一起洗海水澡。
晚餐令人垂涎,因为朱罕纳族下午猎到一头瞪羚献给费萨尔。我们发现瞪羚肉比沙漠中其他动物的肉都可口,因为无论土地如何贫瘠,水源如何枯竭,这种动物似乎都长得圆圆润润的。
这一餐宾主尽欢。因为吃得太撑,我们很早就休息了。不过纽科姆和我刚回帐篷内躺下,立刻被营区内的骚动声吵醒:骆驼狂奔声、枪声、吆喝声。一个喘着气的奴隶将头探入门帘叫道:“号外!号外!我们抓到贝伊谢里夫了!”我一跃而起,冲过一圈圈的人群,到达费萨尔的帐篷,里面早已挤满他的亲友与仆人。坐在费萨尔身旁的是负责送信到艾斯河谷给阿卜杜拉的拉贾,神情在喧闹声中显得异常肃穆。费萨尔神采飞扬,眉开眼笑,他跳起来朝我大叫:“阿卜杜拉逮到艾什雷夫·贝伊了。”这下子我才知道这则捷报真是天大喜讯。
艾什雷夫是土耳其政界一个层次较低、恶名昭彰的投机分子,年轻时只是一个在他家乡士麦那附近打家劫舍的土匪,不过时来运转,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分子,后来他被逮捕,阿卜杜勒·哈米德将他放逐到麦地那整整五年。起初他在当地被严格看管,有一天他打破厕所窗户,越狱到阿瓦里郊外找那位嗜酒如命的埃米尔夏哈德。夏哈德一向与土耳其不睦,因此给他提供庇护。不过艾什雷夫觉得日子过得太沉闷,最后借了一匹骏马,骑到土耳其的军营中。将他逮捕入狱的死对头阿卜杜勒·哈米德的儿子是土耳其军官,那时正在营区广场上训练一连警官。艾什雷夫单枪匹马冲上去攫住他,将他甩到马鞍上,在那群警官仍愣在当场时已逃逸无踪。
艾什雷夫逃到杳无人烟的吾侯德山,将人质绑在面前,骂他是驴子,叫他驮他们过日子用的三十条面包与水袋。阿卜杜勒·哈米德为了赎回儿子,只得宣布艾什雷夫无罪开释,外加五百镑的赎金。艾什雷夫用这笔钱买了骆驼、帐篷和一个老婆,从此在部落间游荡,直到青年土耳其党人发动革命。这时他再度在君士坦丁堡出现,成为职业刺客,恩维尔的谋杀案就是他干的。他的贡献使他被任命为马其顿难民救济物资的督察,一年后他从这油水丰厚的肥缺退休时,已拥有大笔地产。
战争爆发时,艾什雷夫带着大笔资金到麦地那,另外还带着土耳其苏丹写给阿拉伯中立人士的信函。他奉命打通和也门的土耳其部队之联络管道,行程与正要前往艾斯河谷的阿卜杜拉在海拜尔附近正巧交会。阿卜杜拉的先遣部队被艾什雷夫的手下拦下来盘问。他们说自己是黑帖姆族人,并诳称阿卜杜拉的大军只是要到麦地那经商的商队。艾什雷夫放走其中一人,要他回去叫其他人前去接受盘查,这个人便回去告诉阿卜杜拉,山上有军队驻扎。
阿卜杜拉觉得疑惑,于是派手下骑马前去侦察。不久他便被机枪的扫射声吓一跳,他认定必是土耳其派一支机动部队来拦截他,因此下令要手下奋不顾身地冲锋前进。他们朝那挺机枪冲杀过去,只有几个人受伤,却已将土耳其部队杀得抱头逃窜。艾什雷夫徒步逃向山顶。阿卜杜拉提供一千镑赏金缉捕他。到了薄暮时分,他形迹败露,与福赞·哈里斯谢里夫搏斗后挂彩被捕。
艾什雷夫的行李内有两万镑的硬币、代表尊贵地位的长袍、昂贵的礼物、若干令人玩味的文件,以及许多步枪与手枪。阿卜杜拉志得意满地写一封信给法赫里帕夏(告诉他艾什雷夫被掳了),并在隔天晚上长驱直入艾斯河谷的途中,将这封信钉在一根被连根拔起的电线杆上。他们当晚轻松而平静地在当地扎营,拉贾这才回来报喜讯。这则佳音对我们而言真的是喜上加喜。
神色肃穆的祭司进入手舞足蹈的人群间,举起手来。全场立刻寂然无声。“听我说——”他说着,开始吟诵一首颂歌,歌颂阿卜杜拉的功绩,并祝福费萨尔赢得最后胜利的荣耀。这首令人赞赏的诗吟了十六分钟,那位诗人也获得黄金当奖赏。然后费萨尔一眼瞄到拉贾腰间插着一把镶有炫丽钻石的匕首。拉贾支支吾吾地说那是艾什雷夫的。费萨尔把自己的匕首丢给他,将艾什雷夫那把抽掉,最后送给威尔森上校。他又问:“我的哥哥跟艾什雷夫说了些什么?”拉贾回答:“‘这是你对我们的热忱的回报吗?’而艾什雷夫则像个尚未断奶的乳儿般回答:‘我可以打仗,不管替哪一边打,我都可以效命!’”
“我们抢到了几百万?”贪婪的穆罕默德·阿里在听到阿卜杜拉把手伸到抢来的箱子内,抓出一把一把的金子抛给族人时,忍不住问。拉贾大受欢迎,也获得不少赏赐,这理当重赏,因为阿卜杜拉进军艾斯河谷而使麦地那的局势更为明朗了。阿奇博尔德·默里爵士兵临西奈,费萨尔也进逼沃季,阿卜杜拉又掌控了沃季与麦地那之间,在阿拉伯半岛的土耳其人至此只能困守。风水轮流转,我们的劣势已经转向了。我们开心地笑闹,直至天亮。
第二天我们步履轻快地上路。我们在一座由苏克赫延伸过来的贫瘠山谷中找到更多小水池,三座连在一起的山岭由地面隆起,像花岗岩气泡般。我们在此用早餐。这趟旅程相当心旷神怡,因为气候清凉舒爽。我们人很多。两个英国人拥有一座帐篷,可以图个清静。住在沙漠中最烦人的一点就是,饮食起居都是团体生活,每个人从早到晚都可以听到及看到其他人在做什么。然而渴望独处似乎是缘木求鱼,也会引来旁人的侧目。能拥有隐私,像纽科姆和我这样,比起住在大通铺中实在安静一万倍,不过如此将领导阶层与官兵区隔开来,会使工作窒碍难行。阿拉伯人彼此之间不分你我,除了名气较大的族长因为较有成就,所以权势较大。他们也教我,要当他们的领袖,必须和他们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服,与他们住大通铺,还要表现得有如鹤立鸡群。
我们在早上朝阿布杰雷贝特进军,万里无云,阳光普照,由沙粒或石块反射的刺眼光芒也再度出现。我们的路径在一座石灰岩山脊处略微隆起,山侧饱受风雨的侵蚀,我们俯瞰一道黑色碎石下坡路,这条路直通往海岸。海如今在我们西方八英里处,不过还看不见。
一停下来,便发觉前头有一大片洼地。不过直到下午两点,在我们通过一块露出地表的玄武岩后,才看到山岭间迸出长达十五英里的山坳,那就是哈姆德河谷。一片三角洲在西北方延展开来,哈姆德河谷有二十个河口流入这三角洲。我们看到一条黑线,那是曾有洪水流过的干涸河床上的灌木丛,在我们底下的山脚蜿蜒迂回,一直延伸到左方二十英里外接近海岸处才不见踪迹。哈姆德河谷后方,由平原上矗立起一座双峰——拉艾尔山,山脊险峻拱起,但在中央有一道缺口将其一分为二。从这一端看这条比底格里斯河还长的枯河,对我们看惯微琐事物的眼睛而言,真是美丽的景观。它是全阿拉伯最伟大的山谷,最早由道蒂窥其堂奥,但仍未被探勘。拉艾尔是一座雄伟的山,陡峭挺拔,为哈姆德河谷增添光彩。
我们充满期盼地走下这段碎石坡,沿路的草丛越来越密,到三点时我们进入哈姆德河谷。整个河床约一英里宽,树丛密布,环绕在这些树丛旁的是数英尺高的沙丘。这些沙质地并不纯,而是被一条条干而易碎的泥土黏合在一起,这是上次洪水高度的痕迹。这些条状泥土使沙丘分成好几层,与含盐的泥土一起腐朽,所以我们的骆驼一踩过去,表面的薄片立刻破碎,陷了进去,深及蹄部,吱咯吱咯的声音像在把饼干捏碎。尘土扬起,像一团浓云,在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更浓,因为无风的洼地中空气是静止不动的。
沙丘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河床也分割成错综复杂的浅水道,这是年复一年局部地区的洪水造成的。后头的士兵无法看见他们要走向何处,因而举步维艰。在到达山谷中央前,已遍地长满树丛,由小丘往侧边发芽,各树枝交缠在一起,盘根错节,与老骨头一样干燥、多尘、易碎。我们将鞍袋的系带塞妥,以免被树丛勾走,也将斗篷紧紧包在衣服外,低垂着头,以保护眼睛,然后像一阵暴风雨般横扫过芦苇丛。尘土飞扬,令人喘不过气来,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骆驼的咕噜声、官兵的笑闹声,形成一次难得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