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跟着费萨尔的部队出发,朝海夫的侧面前进,我单独骑在队伍中,利用前一晚使用在他们族长身上的技巧,试图感觉他们意见的脉动。我此行最重要的就是把握时间,因为我必须以旁敲侧击的模式,在十天内获得一般必须花数星期观察才能得到的印象。前几天我常在只听得见声音的状况下走上一整天,我看不清楚外界的细节,只大约知道身旁有什么红色、灰色或明亮的物体。今天,我的眼睛想必已经重归头脑管控了,所以比起原本的模模糊糊,我现在可以较清晰地看到一两样东西。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形体:岩石及树木,或者人在休息或行动中的身影;不是像花朵那样的小东西,也不是像颜色那样的性质。
然而此刻急需一个活跃的记录人员。在这场单调的战争中,不合常规的事越少,大家就越开心,麦克马洪也一心想激发参谋总部内潜在的想象力。我相信阿拉伯建国运动,也很有信心借此将土耳其势力彻底粉碎,甚至在我来之前即有此想法。然而在埃及的其他同胞则缺乏信心,也没有人教过他们战场上的阿拉伯人之特性。借着将圣城附近山上那些浪漫主义者的精神记载下来,我或许可以争取开罗的同情,进一步提供必要的协助。
他们热情地接待我。他们在每块大岩石或树丛间或坐或卧,像慵懒的蝎子,避开热气,借着清早时阴影下冰凉的石块,让褐色的四肢歇息。因为我穿着卡其服,他们将我视为一个受土耳其训练而背叛土耳其的军官,也大开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揣测如果我被抓回去将会有何下场。他们大都很年轻。虽然在汉志,“战士”一词指的是十二岁到六十岁间任何神志清醒得能射击的人。他们看起来很强悍,皮肤黝黑;有些人有黑人血统。他们身材削瘦但相当匀称,行动敏捷,十分讨人喜欢。似乎很难找到比他们更强健或更吃苦耐劳的人了。他们可以日复一日地长途跋涉,赤脚在酷热中横越沙漠与岩地数小时也不觉得难熬,爬起山来就像山羊一般。他们的衣服主要是一件宽大的衬衫,有时会有棉内裤,还有一条头巾,通常是红布做的,可充当毛巾、手帕或包裹布,视需要而定。他们身上背着一排子弹,一高兴就找机会开枪庆贺。
他们很狂野,大叫着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十年,这是山区居民所知最长的时间。侯赛因谢里夫不只供养这些士兵,还照顾眷属,每个月每人发两镑,骆驼四镑。要想让部落人待在战场上五个月,也只有用钱收买才能有此奇迹。我们习惯于嘲讽东方士兵的贪财,但汉志之役可显示这种论调与事实不尽相符。土耳其人提供大笔贿款,只得到阳奉阴违的效命。阿拉伯人拿了他们的钱,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会效忠;然而这些部落民族都暗地里与费萨尔联络,他也付他们军饷,但得到的是真正的效忠。土耳其人将他们的战俘割喉,像在屠牛宰羊一般。费萨尔出价每逮获一名战俘赏金一镑,很多战俘都毫发无伤地押解给他;他也出价收买掳获的骡子与步枪。
这些士兵不断地依各人的家庭状况而作调动。每个家庭拥有一把步枪,每个儿子依序轮流服役数天。已婚的人就在部队与老婆间两边跑。有时某一族觉得厌烦了,就集体休假。结果是领军饷的人比实际动员的人多;他们也经常提供大族长金钱,充当酬金,借此巴结示好。费萨尔的八千名士兵中,有十分之一是骆驼部队,其余是山区的部落民族,他们只听命于自己的族长,而且只在住家附近服役,自备伙食与运输。通常一个族长有一百名手下,各个谢里夫则依各人的身份地位担任分组领袖,这使他们免于因嫉妒而争权夺势。
世仇名义上都已获得化解,而在侯赛因谢里夫的地盘上也真的暂时握手言和:比黎族与朱罕纳族,亚提巴族与亚格利族,全都在费萨尔的阵营中并肩作战。尽管如此,各个部落的族人还是对其他部落存有戒心,同一个部落的人对他的邻人也不见得能推心置腹。或许每个人都全心要对抗土耳其,通常是如此,然而这不足以使他们在战场上能真正忘掉家族仇恨。结果造成他们无法进攻。土耳其只要有一个连的兵力在空地中挖壕沟坚守,便可使所有阿拉伯部队无法越雷池一步;而在激战后被击退,再加上有伤亡,常会使阿拉伯人吓得打道回府。
我的结论是:部落人只适合防守。他们贪婪成性,见钱眼开,使他们很适合从事掠夺战利品、拆毁铁路、抢劫沙漠商队、偷骆驼等任务;然而他们太过我行我素,无法接受指挥或集体行动。一个单枪匹马可以表现出色的勇士,通常是个很蹩脚的军人。这些战将在我看来也不适合接受我们的训练。不过如果我们能给他们供应像路易斯牌轻机枪这样的现代化武器,让他们自行操作,他们或许可以守住自己的山头,充当良好的屏障,我们可以在他们后方,或许在拉比格,建立一支阿拉伯正规军的机动部队,足以与土耳其军队抗衡(以游击战骚扰他们),也可能击溃他们。要成立这种正规军,不宜在汉志地区招兵买马。它的兵员必须在我们已占领的叙利亚及美索不达米亚的城市中招募,还有像阿齐兹·马斯里或茂路德这种由土耳其军中策反的阿拉伯军官。他们最后终可对土耳其部队迎头痛击结束这场战争,而那些部落民族则可到处打游击战,以防不胜防的突袭来扰乱土耳其军心。
目前的汉志战争将是狂叫乱舞的战士对抗正规部队。这是以多石、多山、不毛的荒野(在一群狂野的山地人的支援下)对抗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土耳其人在德国的现代化武器的供应下,几乎已忘了什么叫肉搏战。山脉是狙击手的天堂,而阿拉伯人是狙击艺术家。只要两三百名熟悉地形的精兵,便足以堵住任何一个隘口,因为那些斜坡太陡峭,无法攀爬。那些山谷也是唯一的通道,经常绵延数英里仅见隘道或狭谷,有时宽两百码,有时只有二十码,曲折迂回,纵深达一千至四千英尺,毫无遮掩,两侧都是冰冷的花岗岩、玄武岩、斑岩,不是笔直而上的斜坡,而是像铁一样硬,也一样尖锐的万千个参差不齐的锯齿状岩堆。
依我这外行人看来,若没有先买通山地部落,土耳其必然不敢冒险横越这些山脉。即使已经买通,要翻山越岭也是险象丛生。敌军无法担保派出去的人都能平安归来;而在后方遇上这种迷宫似的隘道,在补给线之外,比在前方遇上还惨。若没有部落人的友好协助,土耳其人将只能保有每个士兵所站立的方寸之地。而战线如此绵长复杂,一转眼便可吞噬几千名士兵,使前线无可用之兵。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土耳其成功地利用巨炮,轰得阿拉伯人人心惶惶。阿齐兹·马斯里在土耳其与意大利交战时,曾在的黎波里遇上同样震撼的攻势,不过他也发现这种恐惧可以克服。我们期待本地的阿拉伯人也能克服,但目前只要一听到重炮的轰然巨响,每个人都溜进掩蔽物躲藏。他们认为武器的杀伤力与发出的声响是成正比的。他们不怕子弹,其实也不是贪生怕死,只是被炮弹炸得血肉横飞的惨状令他们无法忍受。依我看,要提振他们的士气,唯一的办法就是供应他们大炮,不管有用没用,只要能发出轰然巨响就行了。由威仪赫赫的费萨尔到最低阶的小兵,每个人谈论的主题都是巨炮、巨炮、巨炮。
我告诉他们,已经有五英寸榴弹炮运抵拉比格,他们欣喜若狂。在他们心目中,这种消息已足以抚平他们最近在沙夫拉河谷的挫败。这些巨炮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事实上,我认为那对阿拉伯人反倒有害,因为他们的特长在于机动性高,以智取胜,我们供应他们巨炮,反而碍手碍脚,使他们无法施展。只是如果我们不供应重炮,他们就要打退堂鼓。
在这些军营内,起义规模之庞大令我动容。这个人口稠密的地区,由乌姆莱季到康菲达,骑骆驼也要花上半个月才能走完。此地转瞬间由那些以劫掠维生的小毛贼所走的路,摇身一变成为对抗土耳其的大本营,虽然战法与我们不同,但已够凶狠了,而原本土耳其是想利用宗教,在东方发动一场圣战来对抗我们。我们已激发了难以想象的反土耳其狂潮,由于他们已被压迫无数世代,这股狂潮一发不可收拾。在交战区内的部落之间,我猜必有一股与所有的民族起义一样略带紧张的狂热,但对一个已丧国多年的人而言,必觉得惴惴不安,使得国家自由变得像嘴中的水一样,淡而无味。
稍后我再度与费萨尔碰面,并答应竭尽所能地协助他。我的上司会在延布港安排一处基地,他所需要的补给品将在该地卸货,悉数供他运用。我们会设法从在美索不达米亚或苏伊士运河掳获的战俘中,替他寻觅志愿投效的军官。我们也会在战俘营中挑选合适人选,筹组机枪与炮兵部队,提供他们可从埃及调派的重炮与机枪。最后,我会建议派英国军官、专业人员,前来担任他在战场上的顾问与联络官。
这次我们谈得极为投机,会谈结束时他热情地道谢,并邀我尽快赶回来。我向他解释,我在开罗的工作不包括战地勤务,不过假如他目前的需求获得满足,而且他的行动也能顺利推展,或许我的上司稍后愿意让我再来拜访。这期间我会要求各项设备运送到延布港,也会要求埃及方面尽速使一切步上轨道。他立刻指派一队由十四名朱罕纳族谢里夫组成的护卫,全都是朱罕纳族的埃米尔穆罕默德·阿里·巴达维的皇亲国戚。他们奉命将我安然送到延布港,找当地行政长官阿卜杜勒·卡德尔·阿卜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