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枝叶繁茂的高大棕榈树下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我发现有一座整齐的埃及陆军营地,指挥官是埃及少校纳菲·贝伊,他们奉温盖特爵士之命刚由苏丹调来协助阿拉伯起义。他们队上配制了重炮及几挺机枪,看来是一支精锐部队。纳菲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虽然身体不适,而且对必须调到这偏远沙漠来打一场没必要又辛苦的仗颇觉忿忿不平,但对我倒是亲切而热忱。
埃及人安土重迁,热爱家乡,对置身异域总觉得是种苦难。以这次被调来阿拉伯而言,他们还得慈悲为怀地替别人而战,这使他们更是懊恼。他们必须代表阿拉伯人与土耳其人交战,而他们对土耳其人反倒较有好感。阿拉伯人是一个与他们讲类似语言但民族性截然不同、生活很原始的异族。阿拉伯人似乎对文明的恩赐有反感,不愿享受物质生活。好意试图改善他们的生活,反倒会引来他们喝倒彩。
英国人对自己信心十足,可以持续帮他们忙,不会怨声载道,但埃及人已失去信心。他们既没有对自己的国家尽义务的情操,也没有乐于助受难异族一臂之力的胸怀。英国人积极地想当国际警察,调解国际纷争,埃及人对此则是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虽然这支部队状况不错,粮秣充足,健康良好,没有伤亡,但他们还是怨天尤人,也希望我这个突然现身的英国人可以扭转局势。
有人通报费萨尔带着茂路德·慕克路斯来见我。他是提克里特地区的阿拉伯狂热分子,由于宣扬激烈的国家主义,在土耳其军中服役时两度被降级,并曾与伊本·拉希德一起在内志度过两年流亡生活。他曾在夏巴之前担任土耳其骑兵队的指挥官,也是在任内被我们策反。他一听到侯赛因起义,立刻前去投效,也是第一个加入费萨尔阵营的正规军官,如今他是费萨尔名义上的副官。
茂路德为他们的补给匮乏而大吐苦水,这也是他们面临目前困境的主要原因。侯赛因每个月发给他们部队三万镑,但缺乏面粉、米、大麦、步枪、弹药,没有机枪与大炮,没有技术支援,也没有情报。
我打断茂路德的抱怨,表示我来此便是想了解他们缺少什么,再向上汇报,不过他们必须先让我知道目前局势才行。费萨尔同意了,并开始向我描述他们起义的经过。
在麦地那举兵,可谓孤注一掷。当时阿拉伯人缺乏武器弹药,土耳其则兵多将广,因为土耳其将领法赫里帕夏的部队刚调来增援,原本要护送施托青根到也门的部队也尚未离城。在最危急的时刻,班尼阿里族首先发难。阿拉伯人冲出城去,土耳其以大炮轰击他们。阿拉伯人从来没见识过这种新武器,被吓坏了。亚格利族与亚提巴族的人纷纷找地方栖身,不肯再出来。费萨尔与阿里·伊本·侯赛因于是在族人面前,骑着骆驼到空地上,表示炮弹不像传闻中那么可怕。士气一天比一天低落。
班尼阿里族的一个部落潜往土耳其阵地,要求只要放过他们的村落,他们就愿意投降。法赫里耍了他们,趁他们没防备,带兵围住阿瓦里,然后突然命令部下发动突袭,对村民格杀勿论。数百名村民被屠杀或奸杀,房子焚毁,无论活人死人都被丢入火焰中。法赫里与他的部下当年在北方,已学会如何凌虐及屠戮亚美尼亚人。
土耳其人这种惨无人道的兽行令阿拉伯人大为震惊:因为阿拉伯人作战的第一原则便是不可侵犯妇女;第二原则是年幼无战斗能力的儿童也要放过;第三,带不走的财物就留着不要破坏。跟随费萨尔的阿拉伯人发觉他们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作战方针,因此纷纷打退堂鼓,回去调整自己的心态。投降已不可能,阿瓦里村的屠戮已种下血海深仇,使他们有义务拼命报仇。但如今看来这显然是一场长期抗战,而他们只有旧式步枪当唯一的武器,休想打赢这场战。
所以他们由麦地那附近的平原退回到沙坦尼路之外的山区,进驻阿尔、拉哈和阿拔斯井附近,在当地休养生息一阵子,阿里与费萨尔则一再派信差到他们的海军基地拉比格打听补给品、军饷、军火何时可以运来。起义发动得太过仓促,是奉他们父亲的命令行事,而老人向来一意孤行,不曾和儿子们推心置腹地讨论要如何部署才能长期抗战。所以他们打听了许久,答案是只有一点点粮食。后来也运来一些日本步枪,大都已残破不堪;枪管尚完好未断的,枪膛内又其脏无比,在那些心急的阿拉伯人试射时就报废了。军饷没有着落,为提振士气,费萨尔在一口精美的箱子内装满石头,上锁后还以绳子牢牢绑住,每次行军时都由他的侍从亲自护送,每晚小心翼翼地抬入他的帐篷。他们几个兄弟就借着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设法维系住几乎要瓦解的部队。
最后阿里到拉比格探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发现当地的族长侯赛因·马贝里格已认定土耳其终将获胜(他曾两度和他们交手,都惨败而归),因此决定要投效他们。在英国将提供给侯赛因的补给品运达之后,他便偷偷藏在自己家里。阿里立刻展现军力,并火速派人叫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扎伊德由吉达带兵来支援。侯赛因·马贝里格吓得逃到山区,成为丧家之犬。两位谢里夫占领他的村落,并在他家中找出大量武器与粮食,足够他们的部队用上个把月。他们抵挡不住渴望悠闲过日子的诱惑,在拉比格定居下来。
这使费萨尔留在乡间孤军奋战,不久后他便发现自己孤立无援,不得不依赖当地的资源。他撑了一阵子,但在八月时利用英国驻阿拉伯代表威尔森上校去巡视刚占领的延布港的机会,去找威尔森解释他迫切的需求。威尔森深受他和他的故事感动,立刻承诺要提供他大炮与机枪,由埃及驻苏丹的部队支援操作。这也就是纳菲·贝伊和他的部队会在此出现的缘由。
他们调来时,阿拉伯人大喜过望,也相信可以与土耳其抗衡了。不过四挺机枪都已高龄二十四,射程只有三千码;而且这支部队也缺乏进行非正规战斗的斗志。然而,他们还是跟着大军往土耳其的前哨推进,这时法赫里对这支援军大感惊慌,亲自到前线视察,并立刻将受到威胁的阿拔斯井阵地的守军增援到三千余名。土耳其人有野战炮与榴弹炮,而且位于制高点,占了地利之便,他们开始盲目开炮,令阿拉伯人心惊肉跳。有一次费萨尔正与所有重要干部商议时,一颗炮弹差点就落在他的帐篷上。于是他要求那些埃及炮兵还击,压制土耳其的炮火,他们则推说他们的武器派不上用场,因为射程根本到不了九千码。他们因而被讥为窝囊废,而阿拉伯人则再度躲回山中。
费萨尔深觉气馁。他的手下疲惫不堪,他已损失许多人马。这一阵子,他制敌的唯一有效战术是绕到他们背后以骑兵奇袭,而许多骆驼已阵亡或受伤,不然就是被这些代价高昂的战役折磨得憔悴困顿。阿卜杜拉仍在麦加,阿里与扎伊德也滞留在拉比格,费萨尔犹豫着是否该一肩扛起整场战争。最后,他将他的主力部队撤走,只留下哈尔卜族原就住在阿拔斯井的几个部落。他自己被土耳其的游击战搞得撑不下去,因此留下这些部落对土耳其的补给线不断发动奇袭反制。
然而他不怕土耳其会再对他发动突袭。打不过他们,并没有使他因而敬重他们。他之所以决定撤到哈姆拉,并不是出于被逼;他以此表示厌恶,因为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感厌烦,也决定要休养一阵子以维护尊严。
毕竟,双方还未正式交锋。土耳其的炮火猛烈,使他们在远距离时占上风,阿拉伯人一直近不得身,所以大部分的肉搏战都是在夜间枪炮无法瞄准时进行。我听过双方以滔滔不绝的唇枪舌剑进行最原始的斗智比赛。在彼此都把能骂的话骂光后,出现了最高潮——土耳其人疯狂地骂阿拉伯人是“英国佬”,而阿拉伯人则回骂他们是“德国佬”。当然,汉志根本没有德国人,而我也是第一个出现的英国人。不过双方都喜欢咒骂,对这些骂人艺术家而言,什么话都骂得出口。
我问费萨尔如今有何打算。他说他们势必要被困在汉志,受到法赫里的摆布,直到麦地那失守为止。依他的看法,土耳其打算夺回麦加。他们的主力部队如今已编成一支机动部队,有很多条路径可以将这支部队推进到拉比格,这使阿拉伯人一直寝食难安。在沙布山脉消极地防守,证明阿拉伯人光靠防守已无济于事。当敌人发动攻势时,必须以攻制攻。
费萨尔还想再往后退,前去招募延布河谷边缘的朱罕纳族。有了他们这支生力军,在阿卜杜拉从东方经由沙漠攻击麦地那时,他可以往东朝麦地那后方的汉志铁路推进,两面夹攻。他希望到时阿里也可以同时由拉比格出兵,而扎伊德则可进军沙夫拉河谷,牵制住阿拔斯井的土耳其大军,使他们无法投入主战场。依这个计划,麦地那将会同时受到四面八方的威胁或攻击。无论能否一举攻下麦地那,这三路人马集结,至少可以迫使土耳其打散原本打算在另一路出兵的部队前来支援,如此便可以让拉比格与汉志南部有喘息的空间,有机会做好防御或反攻的准备。
在我们交谈时,茂路德一直坐立不安,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叫出:“不要帮我们写历史。真正得做的是战斗再战斗,把他们杀了。给我大炮与机枪,我可以帮你解决他们。我们谈了又谈,什么也没做。”我和颜悦色地安抚他。茂路德这个猛将则认为,如果他身上没有伤疤足以证明他曾参战,就算打了胜仗也是白打,因此与我抬杠。我们斗起嘴来,费萨尔则带着笑容旁观。
这次交谈对他而言算是度假。连我来访这种小事也会使他深受鼓舞。他是个很情绪化的人,时而得意,时而沮丧,此时则心力交瘁。他看起来比三十一岁苍老许多。他迷人的暗黑色眼睛如今也布满血丝,深凹的脸颊因不断沉思而刻出丝丝皱纹。依他的个性,他不喜欢思考,因为那会妨碍他行动的速度;而经常思考也使他的脸上出现苦恼纹。他的外表高大,优雅而活力充沛,步履高雅,举手投足有股王者的威仪。他当然也有自知之明,他在公开谈话时,手势与姿势便占了很大的分量。
费萨尔的举止相当急躁。他暴躁而敏感,甚至很不讲理,也经常突然改变话题。食欲不佳使他体质虚弱,借着勇气才能撑住病躯。个人魅力、鲁莽、看似脆弱的体态、王者的威仪,使他成为部属的偶像。人们不曾问他是否讲究诚信,不过稍后他展现出他可以以诚信回报诚信,以猜忌回报猜忌。他的机智多于幽默。
担任阿卜杜勒·哈米德的随从期间所受的训练,使费萨尔成为外交长才;在土耳其军中的磨练,使他学到用兵之道;在君士坦丁堡及在土耳其国会的生涯,使他对欧洲的问题与风俗了若指掌。他不轻易对人下论断。如果有能力实现梦想,他会全力以赴,因为他总是埋头苦干,也只为此而活。不过令人担心的是,他会因为把目标定得比实际情况高而将自己累垮,或可能因为过度操劳而累死。他的手下告诉我,有一次在长期征战后,他因为必须保护自己,并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还要控制他们及鼓舞他们,累得不支倒地,来不及看到胜果便昏迷不醒,口吐白沫地被抬走。
此刻,此地,交到我们手中的(手要够大才拿得住)似乎是一个先知,如果替他蒙上面纱,可以给阿拉伯起义行动背后的思想一个有说服力的形貌。那已远胜于我们所能期待的,也远超过我们在此逗留所预期的收获。我此行的目的已达成。
如今,我的责任便是带着当晚在棕榈树林中所获得的消息与情报,走最近的路回到埃及。那棕榈树林在我心中茁壮成长为千枝巨树,结满果实与树叶,我坐在树下,心不在焉地听着,看到幻象。暮色渐浓,夜色苍茫,一列奴隶提着灯,沿棕榈树间的蜿蜒走道前来。于是我和费萨尔与茂路德穿过花园走回小屋,庭院内仍挤满等着我们的人,再进入燠热的房间内,亲友都已齐聚一堂。我们就在房内坐下,共享由奴隶端到毛毯上作为我们晚餐的热乎乎的米饭与肉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