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中有许多邪恶或许是我们环境中与生俱来的。几年来,我们与其他人住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待在无情的苍穹下。白天,烈日蒸炙我们,强风把我们鞭笞得头晕目眩;夜晚,露珠沾渍我们,沉默的满天繁星让我们瑟缩得无比渺小。我们是一支自组的军队,没有阵式,没有仪礼,致力于求自由。这目的让人如此渴求,使我们必须殚精竭虑;这期望如此崇高,令我们昔日的野心都显得微不足道。
随着时光流逝,我们为理想挺身奋战的需求日渐强烈,成为不容置疑的当务之急,它驱策着我们,也驱除了我们的疑虑。不管我们乐不乐意,这都已成为一种信念。我们已自甘为其奴役,听其差遣,谦卑地为这神圣的目的竭尽绵薄之力。一般人类奴隶的心理状态很可怕——他们已没有自己的天地——我们已向贪得无厌的胜利俯首称臣,不止身体,还包括心灵。我们这么做,已掏空了自己的道德、意志、责任,有如风中的枯叶。
永无止境的战役使我们视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如草芥。我们的颈子都系着催命索,敌人对我们项上人头的悬赏,正显示我们一旦被逮到,将难逃大刑伺候。每天,我们队上都有人阵亡;苟活残存者知道,自己只是上帝舞台中的一具行尸走肉。的确,我们的主人冷酷无情,只要我们早已瘀肿的双脚能继续蹒跚上路,他们就不会改变。精疲力竭的人羡慕那些已经累死的,因为成功看来还遥不可及,失败则近在咫尺又似是理所当然,索性死得干脆,倒也是种解脱。我们的日子不是神经紧张就是精神萎靡,不是气血翻腾便是灰心丧气。这种无力感使我们痛苦万分,使我们只为眼前而活,不在乎是否会得罪别人或被人得罪,因为喜怒哀乐都是不会持久的。突如其来的粗暴、凶恶、狂野,对我们而言都只如来匆匆去匆匆的疾风,我们丝毫不以为意;因为防范这些傻事的道德规范似乎更遥不可及。我们已体验到,有太多难熬的痛苦、深沉的悲恸以及强烈的狂喜,皆令我们有限的身心无力负荷。当情感太强烈时,心灵会窒息,记忆也会成为一片空白,直到整个环境再度回归平寂为止。
此种矫揉造作的激情令精神无所适从,使其无法如昔日般不厌其烦地掌控躯体。躯体于是日渐迟钝,无法感受强烈的喜怒哀乐。因此,我们对身体弃如敝履,置之不顾,继续上路,一个个如行尸走肉,孤立无援,面临平常会本能畏缩的外力时也逆来顺受。弟兄们都年轻力壮,却随时可能必须捐出温热的血肉之躯,或饱受饥肠辘辘的折磨。物资缺乏与危机四伏为这种身心的煎熬火上浇油,令人心力交瘁。我们没有可供独处的遮阳避风之室,也没有厚实的衣服来掩饰本性。人与人坦诚相处。
阿拉伯人有禁欲的天性。他们实行世界通行的婚姻制度,几乎不可能出轨。我们在四处征战的几个月间于殖民地所遇到的风尘女子,队上的弟兄都视若无睹——尽管对健康的男人而言,她们红扑扑的细皮嫩肉相当秀色可餐。我们的年轻弟兄们对这种淫乱的交易裹足不前,也开始不当一回事地以自己洁净的身体互相满足对方的欲求——一种冷冰冰的权宜之计,相较之下,像是毫无性生活,近乎纯洁。后来,有人开始为这种乏味的过程辩解,信誓旦旦地说:朋友以火热的肢体交缠着在沙堆中翻滚,可发觉隐藏在黑暗中的一种让精神得到满足的情欲,以激情的烈火,使我们的心灵融而为一。有些人一心想惩罚自己无法遏止的欲念,以蹂躏躯体为豪,残暴地让自己接受各种必会招致身体疼痛或污秽的习惯。
我奉派到这些阿拉伯人阵营中,人生地疏,无法以他们的思维模式思考,或认同他们的理念,却奉命率领他们向前,尽全力鼓动他们从事任何可以使英国在战争中获利的行动。如果我无法揣摩他们的个性,至少可以掩藏自己的个性,置身于他们之间而不致引人侧目,既不会与他们格格不入,也不会批评他们,只是潜移默化地发挥影响力。我既然是他们的一分子,便不会为他们的行为辩解或宣扬。如今我恢复原来的身份,可以当个客观的旁观者,站在我们的立场来感受……不过我应该坦白承认,这些理念与行为在当时都是顺其自然地发生的。如今看来荒诞不经的行为,在战场上似乎是顺理成章,或只是不足为奇的例行公事。
我们的手随时是血淋淋的:我们有权杀人。受伤与杀戮似乎是转瞬即逝的痛苦,我们的生命既短暂又痛苦。生活的悲苦既已如此强烈,惩罚就必须冷酷无情。我们过一天算一天,随时可能丧命。当惩罚人的理由和欲望产生时,我们立刻以枪或鞭子将我们的教训写在倒霉鬼的血肉之躯上,这种案子可没得上诉。置身荒漠间,无法采用法庭与监狱这种文绉绉、温吞吞的刑罚。
当然,我们的奖赏与喜悦也如苦恼般来如疾风。不过,尤其对我而言,喜事的数量总远少于伤心事。贝都因人的生活方式是艰苦的,即使对土生土长的他们也是如此,对外来者简直是恐怖:一种活着的死亡。每当行军或勤务告一段落,我总疲惫得连记下当时的心情都提不起劲,即使偶尔有闲情逸致观察沿途遇见的赏心乐事,也无心着墨。在我的笔记中占一席之地的不是怡人的美景,而是无情的荒地。我们当然更想享受无忧无虑的珍贵时光;不过我对创痛、恐惧与错误记得格外深刻。我所撰述的并不是我们生活的总结(有些事由于耻于提起,不宜冷酷无情地重述),不过都是生活上的点点滴滴。祈求上帝,阅读本书的人不会为了喜爱异国情调的魅力,而糟蹋他们自己与他们的聪明才智,转为别的种族效命。
一个让自己沦为异邦人的财产的人,过的像是供人驱遣的次等人的生活,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一个暴虐的主人。他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可以反对他们,说服自己接受一场任务, ;将他们敲打扭曲成与他们原意大相径庭的模样,然后利用自己旧有的环境迫使他们离开他们的环境。或者,依照我的模式,他会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们,使得像是他们在模仿他。然后他放弃自己的环境:自以为已与他们融为一体;然而那只是自欺欺人、毫无价值的。到头来都不曾为自己做过一件事,也没有一件事是纯粹属于他自己的(从不想去改造),只期望他们能随喜好并依他潜移默化的影响来采取行动或反应。
以我而言,几年来费尽心机地穿着阿拉伯服装过活,并模仿他们的思维,使我放弃了英国的自我,以新的观点来看西方及其习俗:它们已替我将西方的习俗全盘推翻了。同时我又无法与阿拉伯人真正融为一体,只能与他们相亲相爱。一个人很容易会变成异教徒,却很难改变他的信仰。我已放弃了一种,却没有接受另一种,就像我们传说中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的棺材,对生命充满强烈的孤寂感,并鄙视别人,并非人身的攻击,而只是针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这种疏离感在一个人精疲力竭和与世隔绝时就会出现。他的身体仍机械化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踽踽前行,理智的心灵则已离他远去,自体外带着批判的眼光望着他,搞不懂那没出息的臭皮囊在做什么,或者为何这么做。有时候这些自我会在虚无中互相交谈,然后濒临疯狂,因我相信一个能同时透过两种风俗、两种教育、两种环境的面纱看事情的人,都已濒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