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沉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保罗安静地等着,几番欲言又止,心中涌起淡淡的哀愁,仿佛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有可能击碎这一切,有可能扯断那条唯一系着悬在米莉安头上那把剑的细绳。
“后来我怀孕了。”她终于说道。
保罗眨了眨眼睛,“跟谁?”
“本。”
“本?”他看上去很是不解。
“对,本!那个和我发生过关系的本。那个开枪自杀的本。不好意思,难道我刚刚的故事是跟别人说的吗?我承认,我讲故事的水平的确很烂。”
“不,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他死了,怎么还会——”
米莉安哼了一声。此刻她已经有七八分醉了。“这很奇怪吗?拜托,难道你以为他变成僵尸从坟墓里爬出来给自己留了个种?我们只是发生过一次关系,但就是那一次让我怀了孕。保罗,这就是生命的轮回。”
“哦,明白了。抱歉。”
“用不着抱歉,这没什么。那天晚上我被警察送回了家,我妈妈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因此随后几周,即便在本自杀之后,我一直都被禁足在自己的房间里读《圣经》。我很意外她没有用胶带把我的手绑起来。但她找到了我全部的漫画书,我把它们和我的CD都藏在了一块松动的地板下面。她把那些东西全都收走了。我敢说,如果她能用订书机把我的下体给订住,那么以上帝的名义,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怀孕的?”
她眯起眼睛想了一下,“开始孕期反应之后,在我们偷尝禁果之后不到两个月?大概就那个时候吧。有一天早上我醒来之后,先把前一天夜里吃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早餐我吃了点吐司,随后也吐了出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一直都在担心会出现那样的结果。我妈妈特别相信因果报应那一套,她总说一个人的任何罪孽都会得到报应。邪恶的种子总会结出有毒的果实。嘿,你吃得太多了,那就犯了贪吃的罪,结果便是得胃癌或肠癌。你喜欢睡那些绝望的主妇?啊哦,看来你离梅毒不远了。祝你好运!”
“这是种很奇怪的因果观。”
“这话可不能对她说,不然她会拿刀抹脖子的。”米莉安用手指在脖间比画了一下,“咔!异教徒必须得死。”
“得知你怀孕之后她是什么反应?”
“我一直尽力隐瞒,只告诉她说我吃胖了。可那个谎话越往后就越难圆,因为我吃的连一个人的饭量都不够,更不用说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了。我的肚子日渐隆起,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保持原样,结果到后来我看着就像电视上那些营养不良的非洲小孩儿。”
“所以她就发现了。”
“她发现了。”
“然后呢?她把你赶出去了?从你的描述看,她似乎不像个慈母。”
米莉安深吸了一口气。“不,结果正好相反。她变了,伙计。虽然她并没有变成一个平易近人、慈眉善目的好母亲,但她真的变了。她变得比过去更知道保护我了,她不再动不动就指责我或者骂我。她会经常到我的房间嘘寒问暖,看我是否有什么需要。天啊,她甚至还给我做了我最喜欢的好吃的。那太奇怪了。我猜她大概是想,既然木已成舟,那就接受现实吧。反正闺女大了不由娘,那么多年来她一直想方设法管着我,不让我犯错误,可到头来我该犯的错误照犯不误。况且,也许她真的很想要个外孙了。有时候我心里也会怀疑:也许我就是这么来的,一次意外的怀孕?也许那就是她成为如今这个样子的原因?当然,事实到底是什么,恐怕我永远都无法知道。”
“但是……”保罗说,“你并没有把孩子生下来。”
“谁说的,我生下来了。他一直在你椅子后面藏着呢。”
保罗居然真的回头看了一眼。
“你太好骗了,保罗。”她摇着头说,“我当然没有生下那个孩子。”
“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孩子是怎么没——”哔——哔——哔。保罗的表叫了起来。他抬起手腕,米莉安看到他戴的是一块老式的带计算器的电子表。
“现在很少有人戴这种表了。”她说。
“我戴它可能就是想体现一种反潮流的意思吧,”保罗解释说,“不过它确实很实用。戴着这么牛的一块计算器电子表,谁还需要拿掌中宝[1]啊?况且它很便宜,才五块钱。”
“省钱又实用,牛逼。真有你的。闹钟是干什么的?约了妹子?”
“嗯。”他仿佛陷入了沉思,随即又摇摇头说,“呃,不。是有个约会,但约的不是妹子。我得去我妈妈那儿吃晚饭,再跟她解释一遍,为什么我要选择去一个离我爸爸那儿更近的大学,我都解释上千遍了,尽管那学校离我爸爸那里也没有近到哪儿去,才近了十英里左右。”
“听起来蛮有意思。”米莉安说。
“有意思才怪。要不我们明天继续?”
“明天,”她骗他说,“同一时间,同一频道。”
保罗按停了录音机并装进口袋。他挥挥手,然后又笨拙地和米莉安握了握手,之后才转身离去,留下米莉安一个人在仓库里。
她稍稍等待了片刻,不长,大概半分钟。
然后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1]掌中宝:也叫手掌领航员,是美国制造的一种大众化的手提式计算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