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夕法尼亚州。
一辆挂着佛罗里达州牌照的黑色奥兹莫比尔短剑西拉[1]轿车轻轻滑过一条条街巷。这里的道路纵横交错,像喝醉了的蜘蛛结出来的网。而且处处坑坑洼洼,苍茫荒凉,哪怕一点点小风便能尘土飞扬,让人恍如来到了月球表面。汽车隆隆地驶过一栋又一栋房屋,那一扇扇窗户活似半睁半闭的惺忪睡眼,一个个房门则好像永远打着哈欠的大嘴巴。许多房子似乎都空着,即便有人居住,也多为行将就木之人,或者浑浑噩噩、生死无异的行尸走肉。
车子驶上一条碎石铺就的私家车道。房前竖着一个破旧的木制信箱,不仔细观察已经很难辨认出它那野鸭的形状。信箱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野鸭的两只翅膀松松垮垮,在风中吱吱呀呀响个不停。鸭子的身体倾斜着,仿佛过了今天就会从它栖息的棍子上跌落下去,一命呜呼。
房子上嵌着三个黑色的、锈迹斑斑的铁制数字:513。
车门开了。
“是这里吗?”弗兰克问他的搭档哈里特。
“是。”后者平淡地答道。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
这两个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弗兰克是个大块头,长着一张杜皮狗的脸和一个弯弯的鹰钩鼻。哈里特身高不足一米六,胖乎乎的,圆脸,深眼窝,活像真人版的查理·布朗[2]。
弗兰克·加洛是西西里岛人,他那油性皮肤时常透着凝固了的肉桂的颜色。哈里特·亚当斯皮肤雪白,像从没见过阳光的屁股,或被海水泡透了的骨头。
弗兰克大手大脚,指关节粗大如瘤;哈里特的手小巧玲珑,手指纤细洁白如葱,手掌光滑柔软。弗兰克一对儿卧蚕眉,看上去活像两条死了的毛毛虫;而哈里特却是两弯柳叶吊梢眉,与一双含情凤眼相映成趣。
尽管两人在长相上格格不入,但他们咄咄逼人的气场却颇为契合。唯有这一点才让人感觉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弗兰克一身黑色套装,哈里特则穿着深红色的高领毛衣。
“他妈的,我快累死了。”弗兰克抱怨说。
哈里特没有作声。她静静地站在原地,观望着,像个神气活现的人体模特。
“几点了?”弗兰克问。
“八点半。”她连表都没看就回答道。
“还很早。我们没有吃早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哈里特仍然沉默不语,弗兰克只好点点头。他知道规矩:先干正事。和哈里特在一起永远都是正事。他很喜欢她这一点,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们面前这栋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蓝色房子已经旧得不成样子。百叶窗残破不堪,墙上爬满了二三十年的藤蔓,密密麻麻的小脚几乎要把墙壁踩得四分五裂。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门廊下的片片落叶,缠在一起的风铃发出凌乱的叮当声。两只灰猫被铃声惊动,从台阶上跳下来向房后逃去。弗兰克不由皱了下眉头。
“呃,这老太太还养猫?”他问。
“我不知道。有关系吗?”
“有关系。”他打量着房子的正面,终于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二楼的窗户里,一只虎皮猫正瞪大眼睛向外窥探,一只三色猫沿着弯曲的排水管道爬上了门廊顶,还有两三只白猫鬼鬼祟祟地躲在一片格外茂盛的灌木丛里。
他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说:“我猜得没错,她的确养猫。”
“那但愿她还活着吧。”哈里特说着便要向门廊走去。弗兰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拦了下来。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做出这个动作且不至于丢了性命的人也许只有一两个。
“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布鲁卡德街上猫小姐的事吗?”
弗兰克睁大了眼睛,“猫小姐?没有。”
哈里特绷住了嘴,“小时候,我们镇上有个喜欢养猫的女人,我们都叫她疯子玛姬,不过我也不知道玛姬是不是她的真名。她养了一大群猫,少说得有几十只,而且她不停地从外面带回去新的猫。她看到野猫就领回家,她还去救助站,把那些已经快死了的猫带回家去养。听说她还偷别人家的猫。”
“我靠,别说了。我讨厌猫,这故事的后半截我不想听了。”
“那是个特别特别老的女人。我妈妈说她小的时候,疯子玛姬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她的生活非常规律,像时钟一样:每天从屋里出来收信拿报纸,然后浇浇她那些快死光的花儿,日日如此。她的花盆比较独特,就是扔在信箱旁边的一个破轮胎。白天大多时候她都坐在窗口,茫然地望着外面。然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们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靠,结局不会跟我猜的一样吧?”
“后来有了气味儿。风一吹就从屋子里飘出肉腐烂的臭味儿。”
“妈的,她果然死了。说不定是得了猫艾滋病之类的。咱们进去吧。”
“我还没说完呢。没错,她的确死了,可故事还没结束,我也不记得是从哪儿听说的。反正她死后尸体在窗前还坐了几天。她没有家人,所以没人来看她。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来照看那些猫。结果……那些猫先是吃了她的手指、鼻子和眼睛,然后又开始吃她的身体和内脏。直到全身。”
“哎哟,我要吐了。”
“那些猫除了吃喝还在繁殖。人们虽然发现了玛姬的尸体,但并没有处理那些猫。结果它们不断繁衍壮大,成了一支数目可观的大军,足足有一百多只野猫。屋里到处都是猫屎猫尿,成了寄生虫和疾病的天堂。后来总算有人做了好事,一年后放了把火将房子连同那些野猫全都烧了。”哈里特木然望着远处,仿佛在回想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房子着火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和那些野猫临死前的惨叫。”
哈里特向门廊走去,弗兰克紧随其后。
“你很受伤对不对?”他说。
“敲门。”
“刚才你说寄生虫,都有什么寄生虫?”
“刚地弓形虫,能引起弓形虫病。它们通常藏在猫的粪便里,可以通过接触传播。还有生肉,有时候即便煮过也还会有些存活下来。这种寄生虫能破坏宿主体内的多巴胺水平,改变脑化学状态。有人推测这种寄生虫就是‘猫小姐综合征’的主要致病因,因为它不断刺激大脑,使宿主从喜欢猫发展到爱猫如命以至于要拼命收养的地步。据说这种寄生虫和精神分裂症之间还有点关系,谁知道呢。现在敲门吧。”
“你这是在拿我开涮对不对?你涮我的时候我从来都看不出来的。”
哈里特从他身旁挤过去,敲了敲门。
“我打死也不会碰里面的任何东西,”他说,“我可不想沾到猫屎,更不想让那些恶心的寄生虫钻坏我的脑子。”
哈里特又敲了敲门,这次更加用力。
屋里终于有了动静。不知什么碰到了什么,而后是一阵慢吞吞的拖地声音,之后便有了脚步声。不知道门里面究竟有多少把锁,总之咔嚓咔嚓响了半天:一个,三个,六个。里面的门开了,一个老女人伸出脑袋,鼻子顶在了纱门的网眼上。她鼻孔中插着管子,脚边拖着一个带轮子的氧气瓶。
“走开,”她粗声粗气地说,“说过多少次了,我不要你们的破杂志,也不想听什么天堂里有144000个座位之类的屁话,那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上帝的绿土上死过几十亿的人,他却只喜欢其中的144000个?你们倒是给我说说看,这是什么缺心眼儿的上帝啊?”
“我们不是耶和华见证会的人。”哈里特说。
“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那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联邦调查局的。”弗兰克说着像电影中那样亮了亮自己的证件和徽章。老女人眯起眼睛瞅了一下。哈里特也掏出了她的证件,但动作却不像弗兰克那么爱卖弄。
“联邦调查局?你们来干什么?”
“是关于您儿子的,”哈里特说,“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下阿什利的情况。”
哈里特一眼就能看出老太太的行走路线。这是个典型的囤积狂的家,虽然这老女人把屋里收拾得还算有点条理,但一堆堆杂物仍把房间分解得沟渠纵横,如同迷宫。《国家地理》杂志摞得像一座座高塔,每个塔顶上都放了一盆紫罗兰。家具躲在洗衣篮、烫衣板和堆积如山的平装书后面,只能露出小小的顶角——这里看起来就像同一片海面上接连掉了两架飞机后留下的残骸。
屋里充斥着霉菌和粉尘的味道,但哈里特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因而不以为意。不过弗兰克另当别论。他在高塔般的杂志中间找到了一张躺椅,随即坐了上去。可是在这片有条不紊的混乱中,他那双大长腿不论怎么放都无法让他感到舒适自在。
远处楼梯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扭头望过去,只见栏杆中间有双金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而在其中一摞杂志的后面,另一只浑身长满疥癣的赖皮猫正毫不回避地凝望着他。
老女人名叫埃莉诺·盖恩斯。她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握着氧气瓶的顶部手柄,“你们说要了解阿什利的情况?”
哈里特没有找地方坐下,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您见过他吗?”
“没有。”
“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我说了,没有,连个音信都没有。他走了,自从我得了肺气肿他就从这个家远走高飞了,我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们满意了吗?”
这老东西在撒谎。并不是说每个人在撒谎的时候都有特定的表现,但总有一些细节能让人看出端倪,而能看出这种端倪的人则需要特定的直觉和专业的眼光。哈里特恰好就是这样的人,她并没有看出具体的破绽,只是这女人的反应和她说话的方式有点不太自然,仿佛她要刻意与儿子撇清关系,只是有些用力过猛了。而另外还有一个动作可以佐证,她握着氧气瓶的手忽然发力,把氧气瓶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哈里特有着动物般灵敏的直觉,她能嗅出撒谎的味道。
“盖恩斯太太,我很不愿意认为您是在故意妨碍我们调查。关于您的儿子,您要首先明白,我们是在尽力帮他,保护他免遭恶人的伤害。”
老女人的嘴角抖了抖,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你们不要抓他,”她嗫嚅着说,“他是个好孩子,还经常给我寄钱呢。”
“寄钱?多少钱?”
“足够我看病的。”
“你知不知道他有一个手提箱?一个铁皮的手提箱?”
盖恩斯太太不安地摆弄着她的氧气管,摇了摇头。
哈里特终于开始挪动步子。但她动作缓慢,像是闲庭信步。她走到老女人跟前,膝盖几乎碰到了氧气瓶。而她的双手则交叠着垂在身前。
“我看您一直在吸氧气。”她说。
“我说过了,我得了肺气肿。都是抽烟给害的,我的肺多半已经不中用了,医生说只剩下20%勉强能让我喘气儿。他们说烂了的肺是没办法修好的。这些天杀的医生。”
“你需要直接吸氧气。”
盖恩斯太太扯着盖在她腿上的那张破烂毯子的毛边儿。“你说呢?”她的反问充满了挖苦的味道。
“氧气是种很有意思的气体,”哈里特不动声色地说,“我想您在瓶身上已经看到警告标志了——”
哈里特掏出一个芝宝打火机,打火机的金属外壳上印着一个清晰的爪子图案。
“——那上面说,氧气是易燃气体。”
弗兰克在旁边叹了口气,“我去弄点茶或者别的什么好了。”哈里特不在乎弗兰克回避或不回避,反正这种事她也用不上他。这是她的强项。他们两人各有所长,也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过有时候哈里特仍然会怀疑:弗兰克是不是失去了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他真是干这一行的料吗?
弗兰克出去了,盖恩斯太太依旧惊讶地盯着哈里特手中的打火机。
“你们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她望着锃亮的打火机身上她的倒影说。
“我应该纠正一下,”哈里特说,“科学地说,氧气并非易燃品,而是一种强烈的助燃剂。因为有氧,火才能烧得起来。因为有氧,火势才能蔓延得更快更有效。我们周围的空气之所以无法燃烧,是因为氧气浓度过低的缘故。不过您吸的这可是浓度极高的氧气。”
“那就请便吧。”老女人无所谓地说。
哈里特表面上依旧平静如初,然而内心却如小鹿般跳成了一团。这就是这份工作最令她着迷的部分,它总能让你的胸中涤荡着一股激情。
“如果我点着了打火机,”哈里特继续说道,“这个氧气瓶还有管子里嘶嘶直冒的氧气能让你干瘪的身体瞬间燃烧起来。你见过人被烧着的样子吗?”
“我儿子——”
“别提他了,还是想想您自己吧。我曾亲身到过汽车着火的现场。一个女人和她的丈夫被变形的金属架和熔化的安全带给困在了车里。他们死得很惨、很慢。尖叫,挣扎了好久。可他们越是尖叫挣扎,吸入的氧气便越多,火便烧得越旺。”
哈里特将输气管从盖恩斯太太的鼻孔中拔出时,这老女人默默啜泣了起来。管口处发出嘶嘶的响声,那能给予人生命的东西此刻却潜藏着死亡的危险。哈里特把打火机拿到近处,弹开机盖,用拇指摩擦着齿轮。
“现在,告诉我,您的儿子在哪儿?”
“我不——”
“您会说的。要么交代您儿子的下落,要么活活烧死,连同这里的一切全都烧掉。”
老女人抽泣一声,喊道:“他是无辜的。”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无辜的东西。”哈里特点着了打火机,但让火焰与氧气管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而后她缓缓将火苗拉近——就像调皮的妈妈故意将一勺好吃的食物慢慢送到倔强的孩子面前,“告诉我你儿子在哪儿,要不然我就送你和你的猫一块儿上西天。”
“北卡罗来纳。”弗兰克的声音从二人背后响起。哈里特眉头一皱,后退了一步,随即哐当一声合上打火机盖,熄掉了火苗。
盖恩斯太太一阵轻松,肩膀顿时耷拉了下来,兀自呻吟痛哭着。
“你怎么知道?”哈里特问。
弗兰克一只手上拿着一罐姜汁汽水,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仿佛生怕嘴唇沾到一点点猫屎的微粒,而另一只手中则挥舞着一张明信片。
“她那个白痴儿子从北卡罗来纳寄来了明信片,而她也一样是个白痴,她就把这张明信片贴在了电冰箱上,好像那是她儿子上小学时得的奖状。邮戳日期是一周前。”他蹙眉又读了一遍明信片,“她说得没错,她儿子的确给她寄钱了。”
哈里特接过明信片,仔细研究了一番。明信片正面: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问候!州名下面是群山、海洋和美丽的城市。背面,阿什利写道:妈妈,我在一个名叫普罗维登斯的小城市。这里离阿什维尔不远。我遇到了一个愿意跟我合伙的人,销售目标达成有望。我的事业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好的。祝您早日康复。我会尽快再给您寄钱的。爱你。儿子,阿什利。
“看来,”哈里特不无失望地说,“我们可以走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高兴。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需要料理尸体,不需要放火。要知道,火是一种极为混乱和难以控制的元素。
可有时候,不放把火似乎心里就直痒痒,尤其遇到这样一个看着特别不顺眼的老东西。
“阿什利。”盖恩斯太太喃喃叫道。
哈里特觉得压抑,一股无名火冲得她随时都想发作。她想拿这个老女人撒撒气,比如把她儿子干的好事全都告诉她,可这老女人很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况且,此时此刻哈里特也实在没有多少气力。
因此,她只是淡淡地对自己的同伴说:“弗兰克,送她上路,我在车里等你。”
哈里特站在房子外面,用明信片轻轻敲打着手掌。身后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响。弗兰克动手了。
哈里特提醒自己,这就是弗兰克的天赋。术业有专攻,杀人便是弗兰克的强项。也许他会抱怨,发几句牢骚,也许他有点神经质。但是此刻,哈里特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对于这一点,哈里特心存感激。像送老太太上西天这种事,哈里特觉得自己最好不去干——不是因为她下不了手,事实上恰恰相反,她比任何人都热衷于干这种事。如果换作她动手,她定不会如此干脆,她会细水长流,好尽情享受生命从她手上流走的快感。
弗兰克从门口走出来,看上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谢谢。”哈里特说。
弗兰克惊讶地扬起了一侧眉毛,因为哈里特很少对他说这两个字。
“现在该通知英格索尔了,”哈里特将手机丢给弗兰克,“给他打电话。”
“你怎么不打?他最喜欢你啊。”
“只管打。”
“该死的。”
他已经接住了手机。
[1]短剑西拉:奥兹莫比尔由美国汽车业开创者之一兰索姆·奥兹创建于1897年,1908年并入通用公司,短剑西拉是其旗下众多车型之一。
[2]查理·布朗是美国著名漫画家查尔斯·舒尔茨给小学生画的漫画《花生》中的一个人物,他和他那条不安分的小狗史努比都是非常惹人喜爱的卡通形象。